“说话”的问题

一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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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对谁说?

生活中有各式各样的说话的对象。基于对象的不同,有的对话是功能性的,有的对话是日常性的,有的对话是知识性的……而有的对话,是抒情性的。

抒情的对话,总是对着自己,或者想象中的某个人。有时候,这个人真实存在,你们能听到彼此的声音,但你依然在对着一个想象的TA说话,这时候,你忽略了眼前的人。这就是面对面的隔膜,生活中偶尔也有这样的场景。

你在阅读,标记出颇有心得的几句,感叹道:“这句话真令我会心。”你在自言自语;你在听歌,某一句歌词从你耳边掠过,它戳中了你的某一种心情,于是你反复听,你在自言自语;你在社交媒体上发了几句话,令听者迷惑,但又有那么点儿意思,这意思就是属于你自己的意思,你在自言自语;你在备忘录里记下某一刻的想法,你习惯于在睡不着的夜里拷问自己,宽慰自己,不经意间你写下了很多的文字,你在自言自语……

你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你的眼里只有自己。你在谈论别人,你在引述别人,你在想象别人,你在想念别人……你的眼里只有自己。因为这一切的出发点,是你以为,你的感受,你的情绪……它们全都被放大了。在这样的自言自语中,你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确认,自我疏解,自怜,自爱,或者自恋。

你开始“写信”了,对着你想象中的形象,你细细梳理,说了又说,自以为敞亮、平和、克制、大方……但出发点在自己的说话,依然是自言自语。收信人是无法回应的。如同你从地铁站出来,路过一个面色沉重、喃喃自语的男人,你能对他说什么?你只能匆匆瞥过,走你的路。

语言发生了,但无法构成交集。

为什么?因为好的说话是为着互相理解。在不能理解的时候,你会沉默,会质疑,会反驳,会思考,也会想要重启对话。在这样的语言交换中,你们产生了有质地的交集。

你要对某一个特定的人说话,前提是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如不然,为何是他?如果只是自言自语,他是谁不重要。

但如果你选择了某个人作为说话对象,对话展开的前提是要对你的说话对象有一定的了解,有一定的准备,甚至是,一定的预判。除非,你只是游戏般地去冒险,去想象自己在拥抱一个又一个虚空,再期待能从捕风般的对话里能收获什么实在,那样无异于做梦。

要对对话的可能性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不要害怕,不要逃避,不要退缩。敞开你自己,直面它的一切模样,生硬、艰涩、顺滑、无聊……防御性太强的时候,对话是没有办法继续的。

请谨慎选择你的说话对象。

除非,你很清楚,你就是要自言自语,那么选取一个恰当的方式去自言自语吧,你当然有这个权利。只是,也不要再渴望能在无尽的世界里得到一个关注、理解和回应。你要有这个预判,再去说。

02说什么?

说什么其实是取决于你的说话对象的,而不在自己的主观意愿。如果你要对一片虚空说话,你可以说一切你愿意且能说的话。

让我们回到“和某个对象说话”。

当这个对象客观存在,注意是客观而非主观地,存在的时候,内容的限制就出现了。和某个人说什么,天然地取决于对方能说什么,而不是自己要说什么。这需要对你的对象有一定的了解,这种了解基于具体的相处经验,或者一定的认知积累,你猜测他能说什么,可能会说什么,你对接下来可能的对话有一定的把握,再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开启对话。

这种说话场景,有点儿理想化。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对话如果能够生成,也会是有收获的。我所说的,是真的有所收获的那种,不单指一种“求同”的愉悦。

说什么以对谈话对象的基础理解和预判为前提。但具体的谈话内容,却无法预先确定,它当然具有一定的随机性,会滑向何处,谁也不能事先知道。

无法预判不代表不用做预设。

“你要说什么?”不是每个听众都会问你这个问题,有的人会习惯从你的话语里分析出你要说的东西,顺着你要说的继续往下说,这样的对话,最后又变成了“自言自语”。但也有人会先问你:“你要说什么?”这时候,你不能说:“我也不知道,就随便聊一下。”这个态度,是不尊重人的。

那么,你要说什么呢?首先要有描述清楚自己的目的的能力,不能够含糊其辞,企图模糊掉一些真正的东西。你能直面自己的内心吗?你所要说的话,和这个被你选中的人,真的匹配吗?如果不匹配,那样无异于鸡同鸭讲。自己感受如何不谈,但听你说话的人,肯定倍感无聊,和心累。

你要说的东西,对方会有兴趣吗?有感兴趣的可能吗?这个可能性是基于什么?基于对方对你的关心,或者你对对方的关心?或者你们对某个话题的关心?

不要没话找话说。因为你会发现,如果只是以说话作为打发寂寞的手段,当一些可说、能说的话题都耗尽,你将再也不愿对这个人说一句话。谨慎选择谈话内容,是对你们的交集的珍视,你真切渴望它的延续。而且,你在用行动去延长它的生命力。

一些人消失在我们生命中,是因为我们没有话要说了。是因为你没有任何的要对他说话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了,是因为,那个人对你而言不再具有特殊性了。没有特殊性的对象,就回到了地铁站出口擦身而过的一个陌生人。不必是他,不想是他,不用是他,不能是他,不会是他。

于是你所以为的,以“渴望对方不再具有特殊性”而预备随便说点什么,是站不住脚的。对方只是你的自我检测手段,渴望他不再具有特殊性,等于对方此时此刻就是特殊的。你已经验证了,不是吗?作为检测手段而展开的谈话,对那个人来说,当然没有必要性,谁也不愿自己被工具化。

对谈话内容有所把握,这是一种能力。有这个能力,才能谈所谓意愿。没有能力的意愿,就是一厢情愿。有所把握,你当然需要做准备,不必十分充足,首先是,你在心理上要有充足的准备,自然还有认知的、知识的准备。这个心理上的准备不是指“我不怕,我要试试,好了,来吧……”这样虚空的东西,它是指,你在心灵上能够完全地打开,预备接纳一切的可能性,甚至是闭门羹。

当你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要去“准备”谈话的内容已经不难。因为你不预设自己知道什么,不预设自己一定是对的,你,不做防御的准备。于是你诚心地发问,诚恳地作答,你承认自己的无知,你去思考,思考不清楚的时候,你再次提问。当你感觉到谈话的无聊,你能告知对方,而不必做虚假的表演,去奉承或者讽刺,那样无异于浪费彼此的生命。

03怎么说?

对话的产生和延续是以说话方式的契合为前提吗?

生活中大部分对话都是基于这种“对话的共识”。在这种共识里,我们预设双方是关心彼此的,听得懂对方的,能共情的,可以提供情感抚慰功能的……我们基于这样的预设去和友人“聊天”。我们询问近况,友好地交换观点,分享秘密,共同抨击或者谴责某个对象。仔细想想,这样的对话的确覆盖了我和大部分友人的交流状态。

“契合”只是一种可能性,当然也会有“不契合”的时候。

你看到一篇自己颇不赞赏的文章,腹诽几句后,你将它丢在一边,你们无法对话了,因为你自己就扼杀了这种可能性。你对某个新奇的东西产生好奇,往那个领域探了探,你放弃了,因为不懂,这个不懂当然源于自己无法完成对对象的基本把握,是自己的能力无法覆盖对方的说话方式,你不理解对方。

不理解,才要学习。也可以说,基于渴望理解而不得的前提的学习,才是有生命力的。因为它完完全全从自己出发的事情,与对方无关的。从自己出发,才能充分调用自己的一切意愿和能力。承认对方的存在所具有的合理性,天然地尊重这样一种存在的方式,从对方的话语本身去梳理说话的方式,尝试理解对方为何这样说,以此完成对“对象的存在方式”的理解和学习。

可以在阅读中理解对方,当然也可以在说话中思考和学习。

所以,“怎么说”其实取决于对方,而不在自己。你无法在这样的对话里伪装什么,在没有能力完成对对象的把握而获得一种自信之前,你必须要谦卑。这种谦卑,不是自卑,而是刚好恰恰相反——以你的诚挚去拥抱它。因为除了接受它的本来面貌,你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应该怎么说。能怎么说,便怎么说。

04为什么说?

这个问题太大,如要做系统全面的分析,以我现在的能力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在刚才,在某一个灵感出现的一瞬间里,我想到了一个分类的角度。它依然从“对着谁说”来开始。

所有的说话都有拟想“受话人”,如果没有假想的“听我说话的人”存在,言说就无法获得产生的前提和存在的意义。这里要讨论是从心发出的说话行为,那种日常的功能性说话场景不在其中。这样一种说话,也可约等于“表达”,有点儿古人所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意思。简言之,这是内心渴望表达的结果。

把自己作为方法,我将它划分为这样几种情况。

第一种,对自己所关心的存在说话。

这种说话是抒情性的。如同诗人对着一花一草说话,他赞颂了花草,所抒发的却不过是自己对于这一花一草的情感。或者,借一花一草来抒发别的情感。一花一草不能像人那样以某句话回应,但对他来说,这不重要,因为他是对着自己眼里的一花一草说话。这花和草,是他眼睛里的,而不是自然地生长着的植物。正因为一切出自他的眼睛,他还是在对自己说话,不过借了向虚拟的“花草”对象说话的形式外壳,以显示温柔、亲切、和不自恋。

我们的自言自语,也与这诗人的说话类似。自言自语的对象,其本质是一种想象,甚至是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出于一种想象。这种“自己”不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样练习说话,镜子里的自己,即使看上去和自己的物理形象几乎一模一样,也是虚幻的影子。对想象中的自己说话,有温柔的抚慰、严厉的责备、无奈的感叹……我们做这样的说话,因为我们预设它是有用的,我们假想自己可以分裂出不同的主体,一个犯了错,另一个来教他改正,一个伤了心,另一个负责给他温柔的拥抱。

动物界有无自言自语不得而知,但这自言自语确实是人类拥有较高级自我意识的证明。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但人心,仅靠它自己也能在沙漠里开出花。

对着想象的他者,或者说,对着自己所关心的他人的幻影说话,也是抒情性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说话?它起源于自我的需求。人不是一种绝对孤立的动物,我们得以降生,是出自与母体的联系,我们从母亲的爱抚中学习沟通。语言、表情、肢体动作,这些在生命早期习得的行为不只是出于保存自我的需要,更是一种适应性学习。这种与人交流的需求,渴望从外界得到回应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渴望得到关心,或者渴望关心某个生命,也是出自本能。我们模仿母亲的语言、眼神和动作并作恰当回应,我们在这样的“关心”里,学会爱人。

对着想象的他者说话,是一种关心的方式,准确地说,它是一种“关心的练习”。想象他人的生命是一种能力,远非表面的共情或同情那么简单,我们想象他人的过去和现在,我们思考他的生命逻辑,我们透过种种现象去推测背后的原因,即使那并不真的准确。我们在这样的说话里,学着去了解人的复杂性和脆弱性。虽然,这想象往往不足全身之一斑。我们做这样的说话,预设的前提是对方会听,对方在听,对方能听。这当然是一种温柔而美好的预设,因为现实的情况是,对方大多不知情,也不关心。但它无损于这种练习对自我的意义。它促成的是,自我的完整。我们在想象对方的练习里,学着理解自己。

“以己度人确乎是能渡己的”,就是这意思。

自己所关心的存在,有时也是能听见自己说话的。这时候,我们便有了切实的说话对象。我们对着某个朋友或亲人说出心里想说的话,多半是为着对方,由于这话于对方而言有无意义难以预料,最终它又在实际上又变成了为着自己。以自己而言,联络父母,与他们促膝而谈,并非自己有什么想要表达的,而多半出于一种互相的宽慰。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某种脆弱性,而努力说些对方爱听的、于他有用的话。但这谈话结束,就往往觉察出自己的虚伪。就因为对方是自己所关心的,便多了顾虑,唯恐伤了对方的心,而将一些刺耳的真相抹去,使他感到人生值得,前途有光。它不是负责任的说话,虽往往挂了负责的名目,“为你好”之类,多半还是为着自己好,求一个心安而已。如若真要“负责”,虽然人到底能不能对另一个人负责,这是存疑的。以某种主流标准的“负责”来看,说话就要既要出于真心,又要为对方做全部考虑。“既要又要”,何其难也。

对着关心的对象说话,有诸多限制,又无甚实际效用,但我们依然在做着这样的练习。全因我们是活着的、真的人,还有所关心,有所爱。

第二种,对自己不关心的存在说话。

相较于第一种说话的限制重重,这实际上有了大大的进步,也有点“解放自己”的意思。夸张了说,接近于极致的个人本位主义。世界固然好玩,但没有自己好玩。我要说便说,不管有没有人听,也无所谓被谁听到。当然,这只是假设的极致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绝对的“想说就说”,内外的限制都无法逃开。外部现实的限制,道德的限制,视野和观念的限制,使我们不能完全解放了说话,不过是克服了“不敢说”,而大胆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已。

这样一种说话,到底是为着自我的表达,还是无意识中为着微茫的被理解的可能呢?如果是可以被谁听见的,这表达的时间、地点、内容、媒介都事先被选定了,它会被具体的谁看到,固然不可知,但对这些隐含读者的整体画像依然做了预设。在相对私密的微信朋友圈和微博豆瓣这样的公开场合,说的是相同的话吗?那种全网群发相同内容的除外,想同时讨好所有的人,就谁也没有讨好到。那种有所区分的说话呢?看起来“发疯”般说话,其事先就筛选了听众,也预设了听众的反应。于是离“真的解放”远矣。

这里的“不关心”不是指不关心听众是谁,而是指,不关心理解的有无。只有在这一层做了预设,才有自说自话的可能。不预设说话的后果,才可称“保持开放的心态”。心态是开放的,对于听众和结果是“不关心”的,才能做较为自由的言说。

对象是不关心的,内容却依然是自己所关心的。这样的说话,依然是为着自己,只是可说和能说的范畴有所扩大了。

第三种,对自己所关心的存在说话。

字面上看与第一种情形重复,但内涵有所变化。“自己所关心的”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也无确切的内涵。人的视点在转移,关心的对象也在发生变化。可以是自己,可以是熟悉的人,也可以是黑暗中远方的存在,也可能是茫茫的未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不预设具体的对象,不预设能否被听到,不预设能否被理解。因为自己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就自然地说了。当然需要克服一些内外的限制,或者说,承认内外的限制,在这之上再去说一点想说且能说的。出于道德良知,出于某种天职,出于一种人性,而说话。

为着自己所爱的和不爱的,为着能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为着生命的存在,为着世界的好,而不仅仅是自己的好,推开了一切的“围剿”,认领了自己的缺陷和虚伪,去说话。

这境界何其高,我还达不到,也不具备这种能力。但每每遇着这样的说话,它或许有有诸多限制或偏见,我总是敬重的。敬重那一份勇气,和人格的高大。

为什么说?在真的说话时,往往不能思考这问题,否则就立刻抹杀了说话的欲望。而一切关于说话动机的分析都是在行动之后的强加的阐释,因为行动本身最初也无甚意义。说话的就只说话,寻找原因的往往也只能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原因,获得“他自己”的意义。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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