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wonderful day

天渐黑，忙完晚饭后的日常收拾，洗碗机运转起来，这时候可以去门口台阶边，蹲下去，种几盆新的多肉植物。天处于深蓝到黑灰的渐变色谱里，门口的那一盏路灯已经亮起来，可是还不够亮，因为天不够黑。轻轻关上门走出来，回望这一天，脑子里除了wonderful想不到别的单词。

01

这一天醒来的时间比前几天要晚一些，是手机闹铃响起的七点三十。持续好多天凌晨3-5点随机早醒模式终于结束，梦也不算是最糟糕的一种。梦境是大学时代，和从前的室友在一起，大致情节是自己给分管后勤的副校长打了很长一通电话，表达诉求，分析问题，提出改进建议，最后不忘顿敦促他尽快解决。这一定是梦，在真实的大学时代，我最多也就是碰到校长的时候聊几句闲天，往往是聊完了才知道他是校长。本科时代的校长午餐会自己一次也没参加过。哦，如果有下一阶段的高校生活经历，我大概率要做那个推动改变的人，我完全可以做好这件事。

02

家门口这条小街，街口那一户邻居的fence上早在一周前挂出了五块board预告周六早上八点的Garage sales，前两天路过时，看到好几位老人在临街车库里忙活着，布置售卖的物品架。老人们又要拿出什么宝贝来买呢？作为如此近的邻居，自己自然不能错过。

磨磨蹭蹭到九点出门，昨天傍晚看好的给草坪松土的工具已经卖出去，有些失落。到books和household items区域逛一圈，选中一个木质飞镖套装，四本厚厚的书，一结账，才五块钱。那一套全新的木头飞镖，只要1块钱。自己最喜欢的一本manual guidebook 和一本家居书，是free。这才想起自己没带现金。和老人们说明情况，她让我们直接将心仪的物品带回家，钱什么的无所谓，不给也行。

抱着沉甸甸的书走回家，它们无论如何不止5块钱，每一本书的价值都应当在50块以上。从家里总算翻出一张旧旧的五元纸钞，关上门时，从门外拿起了一盆前段时间种好的多肉植物，它根系生长良好，个子长大了许多，还生出新的小芽。我想，如果奶奶不喜欢这盆花，她可以在garage给它贴一个三元或者五元的价格标签，说不定能卖出去。当我抱着花回到garage，奶奶眼里全是惊喜，像收到一份珍贵的礼物一般。我为这盆花感到开心，这里的老人都是园艺大师，它真幸运。这一次，自己终于可以两手空空回到家。可是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好难形容这一份快乐。

周边的老人几乎全部来自UK，大多属于苏格兰地区，他们的口音我有时听不清。在我和老奶奶介绍那盆花时，边上有别的老爷爷凑过来，问我是不是买了John的那栋房子，我笑着说想买买不了呢，目前是租的。我能感到这些老人们对我的好奇，在咖啡馆我们每天碰面，他们常常围坐一桌聊着天，我在边上的小桌上一个人听听歌看看书，偶尔对着窗外发呆。自己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他们也保持着某种边界，友好而礼貌。

我和邻居们终究要熟悉起来的。我已经决定，不管以后丈夫要去什么地方工作，我反正就要住在这里，做一份简单的工作，然后买下这个房子，年复一年在这个家门口的咖啡馆喝同样的大杯flat white。未来的某一天，当我走进相同的咖啡馆，会和每一个认识的人互道早安。大家会越来越了解彼此，我们所能建立起的连接，除了基于邻居间的信任，或许还会是某一种真挚的情感。

03

台湾的姑娘原计划是九点半以后过来，我在门口等到九点五十，她终于到了，开着一辆和她精致小巧的身形很不相同的SUV。将小朋友们安顿在客厅打游戏，大人们去喝咖啡。自己平常不太跟人聊天，完全不知道怎么闲聊，也努力聊着。

我有时候觉得即使是认识多年的朋友和我见面也会有压力，也许就是因为我的眼睛里有judge，虽然我不说，但我无法做到不在内心审视面前的人。我们小心交换着基本的经历、近期的未来展望、对孩子教育的想法、两岸的相似和不同……我小心翼翼控制自己说话的分寸，不要太犀利，不要太直接，我要不停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台湾女生啊，你要照顾好她，要考虑她的感受和心情，你不可以完全做你自己哦，你的随便、不羁和一针见血的评判会吓到人家，你要注意自己的礼貌哦，尽量像合格的东亚女性靠拢哦，你要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可是大约也全部都失败了。

我们给了彼此相当分量的cultural shock。我们谁都不能假装成一个不像自己的人。

大家什么都聊，小孩子们互相问对方喜欢听什么歌，安安说张雨生和张悬，我问，罗大佑在小岛有很多听众吗，她神色里有一些些奇怪，好像在台湾只有老人家听罗大佑诶，年轻人根本不喜欢啊。完蛋，我的音乐品味和台湾老年人差不多。后来我们约了午饭，午饭后坐在院子里喝薄荷水，随便聊一聊别的东西。两岸居民真的很不一样，而且根本不了解对岸。

我感到她很像我生活中遇到过的另一个姐姐，她很好、很努力、很优秀、很独立，她有刚刚好的工作、收入、社会地位，同时操心行政工作和教学工作，与此同时读完一个博士，养育着两个儿子，照顾公公婆婆的心情，她要漂亮得刚刚好，好到给男人刚刚好的安全感，她懂得健康生活，保持身材，规律运动……她是六边形战士，但她不可以强势。

她们好完美，可是我觉得她们好累。而她们也许不觉得自己累。为自己而活和为别人而活在她们那里没有清晰的界限，她美总是追求一个更好更美的自己，利人也利己。哪怕其中包括——六十五岁看起来也要像四十岁。保持一种自己满意的美，何乐而不为呢。

但这是我绝对做不到的事。我对台湾姑娘的完全敬佩建立在她不止如此完美，还能有充足的精力和体力不断追求更美。她不止是说一说想一想，她真的每一个时刻都在努力做到。而我呢，常常观察和思考得很多很多，最后也不过是懒懒地选一两件自己提得起兴趣的事情随便去做一做，至于生活嘛，基本靠糊弄，追求一个大方向不出岔子就行。不跟人过不去，也不跟自己过不去。

在咖啡桌上，我直接地表达了对于遇到她的感激，也许这种直接也是要使她shock到的。她就是一扇窗，也许透过这一扇小小的窗看不到多么广阔的风景，可是这一小块风景足够激起我的好奇，去认真想一想那一个世界的运转逻辑。

和“活人”见面聊天吃饭，胜过一切。

我们对彼此的存在能否给出相同程度的理解，这不重要。可是遇见就是有意义。我喜欢遇到一个几乎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几乎开始享受它所带来的冲击。

傍晚时分，自己仿佛思考到了又好像是感知到了“理解”到底是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运动，它的边界、运动逻辑和终点到底在哪里。理解肯定不仅仅等于被理解。

03

下午一时兴起，又计划去先前买多肉的姐姐家，上一批多肉被自己养得很好，照顾它们过于简单，我开始享受从中随便挑一盆不错的送给别人的愉悦。以后，如果别人喜欢，我能毫不犹豫地给出自己的所有物，甚至是全部能给出的吗。我想，我可以的。

临出门前，灵机一动将上午买到的木质飞镖盘和吧台凳一起挪到门口临街信箱旁。从台阶上挪到路旁，十米不到的距离，可是对于飞镖来说体验就很不一样的。好东西就是要大家都来玩一玩才好。飞镖肯定喜欢大家都来和它互动一下。

我诧异于自己养花的过程也能养出一种健康的人际关系。

她送了我比上一次更多更大的植物，她毫不在乎地将自己精心养育多年的一盆盆巨大多肉以几乎白送的价格卖给我，这根本不符合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易逻辑。可是这样的交易（好处）总是一而再再二三地掉在我的头上。在她的院子里欣赏一盆盆植物时，我们随便聊起了养育男孩的经历，她的两个儿子要比安安大很多，大的那个已经上大学去了。她的养育观念是完全新西兰式的，十岁出头的和接近十八岁的男孩，要操心的是完全不同的事，尤其是当刚刚成年他有了驾照和自己的车，大人会更担心安全问题。会操心他在外面和谁混吗？什么人都要接触一下才好嘛，不然他要如何学会分清好坏，以及，你任何时候都应该相信自己孩子的判断力。她的回答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临走的时候我还在喃喃自语，姐姐亏大了亏大了，她笑着说，我不亏啊，你看你，这不是又回来了吗？以后还可以来找我玩啊。在很多的人际关系里，我常常感到自己被赠予得太多而能回报得太少。下一次再回去找她的时候，我可以分享一些她没有的品种，或者就带一瓶酒。

04

带着新进的巨大一批货回到家时，看到有人在门口兴致勃勃地玩着我们的飞镖。那一刻我的心几乎是要开心得飞出车外。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将自己的东西无偿分享出去很快就得到了回应更幸福的事情了。

她们是外婆和女儿还有更小的外孙女。非常非常美好的三代人。大家友好地用普通话交谈起来，很快，她们走进来一些，开始欣赏我的多肉植物，再然后，我邀请她们走到了没有阳光直射的后院，再然后，小女孩感到一点点饿，我带她到厨房找吃的。大家坐在后院deck上聊起闲天。

她们和我来自同一个省份，大家过去的生活经历在南方两座城市里产生重叠。于是自然地聊起国内求学和工作的经历和在这个小城市生活的感受。谈话尽兴就担心天黑得太早。在她离开的时候，我确认孩子每天骑着滑板车上学时曾无数次经过她的家门口，她留下了满满一桌子的斐济果，多了一个新的微信好友，以及被拉进了一个本地华人农场订菜群。

完完全全的amazing体验！

05

晚饭照例做一个四川回锅肉，备菜到一半，想起要煮饭。可是米袋子只剩下不到半杯，我们三个人是要吃一杯半的。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掏出一个碗，让丈夫去对面广州邻居家敲门，借一杯米来煮饭。他百般不情愿，先是跑去了附近一家小超市，没有找到满大袋的米，决定发动车子去一个更大的超市买——他总是这样，绝不麻烦别人，哪怕就是一街之隔的邻居。我只好现场演示了要邻居家借米的全过程，两分钟搞定。回来的时候已经邀请她家孩子过来一起打游戏了。她说，你千万别还我米，有什么需求随时来找我们，只要能帮得上。

我笑得很得意——一个多么好的锻炼人的机会，他再一次丢掉，真可惜。他常常觉得我有时故意推他去做一些让人为难事就是为了偷懒。比如刚登陆小岛的那一个月自己绝不开口说英语，回回push他去沟通。比如不愿意自己去借一杯米。而我只是想让他突破一点点。并不是自己做不到。我明明只想做男人背后安心偷懒的女人，但这个男人终究是不太行，不愿改变自己，还要质疑我的动机。唯有无奈。

借一碗米多么简单的事，在我生活的村子里去蹭三天饭，或者把小孩丢对方家养三天，都是很正常的要求呀。没有人会拒绝的。为何如此读笃定——以己度人。

06

在最初对于丈夫过于草率地决定租下这栋房子感到不满时，我感到不满的除了这房子过于老旧，还有它没有fully fenced。或者说它根本没有做任何fence。它是一栋完全没有隐私的房子。如果我不拉窗帘，三十米外的路人可以看见我坐在床上发呆，客厅电视播放的内容向整条街的路人敞开。更不必提那巨大的前院，那一两百平完全是浪费，如果能够fully fenced，岂不是有了隐私性良好的前院？在草坪上做什么，别人都看不见了呀。

再过两天，是我们搬进来满三个月。我似乎完全懂得了这栋不做围栏的house的优势——它完全开放。

老家乡下的房子有非常非常大的庭院，前后侧院总有个八百一千平的，我曾不止一次埋怨爸爸把围栏做得太高，人坐在前院桂花树下向远处水库眺望时，总被什么遮挡着，视野不够好。我埋怨过好多回。丈夫提醒自己——也许就是爸爸不喜欢别人从围栏外向里面张望。可是那样也囚住了自己啊。将自己保护起来，用一道密实的围栏将自己围住，失去的比得到要多啊。

我有再多不满意，那也是爸爸的家，那是他习惯的方式。我和爸爸不一样，我不需要围栏。正因为保持完全的开放，反而获得了最多的安全。

以前有个人有句话怎么说的？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至真至诚。keep open and rel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