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通俗伤人案

苏利文
·
(修改过)
·
IPFS
难道雅图跟桑吉有天大的过节?难道桑吉看鲁比不顺,人畜结下了不可告人的梁子?桑吉挥舞独臂,凶神恶煞般扑向鲁比的性命。夜色如墨,孤鹰无影。
文、摄影/ 苏利文
夜更桑吉

独臂夜更桑吉被咬掉右手食指。
咬他的是雅图家的鲁比。
鲁比为什么发狂?
有两种解释:
一、主人指使;
二、桑吉极度威胁到鲁比。
图丝镇不大,在新墨西哥州西北端,沿落基山山脚。
一百来户人家,一半淘金,一半猎户。
说英语57%,西语34%,印第安语8%,中文1%。
桑吉断臂之前是金矿管工,
有一天傍晚被卷扬机刮到衣袖,整条左臂被瞬间吞噬。
伤愈后成了图丝镇夜更,属福利工。
独身,残疾,抽烟叶,不嗜酒。
鲁比是条中国黄狗,是镇里会说潮汕话郑姓华工送给雅图家的。
因为前年雅图慷慨送他一间茅屋。
鲁比皮实,是那种踢踢扔扔随便长大的家畜。
自从跟随中国郑来到图丝,没咬伤过任何人,
也就跟小顽童淘气:咬咬裤脚;奔个十来米冲刺。
难道雅图跟桑吉有天大的过节?
难道桑吉看鲁比不顺,人畜结下了不可告人的梁子?
桑吉挥舞独臂,凶神恶煞般扑向鲁比的性命。
夜色如墨,孤鹰无影。

吧女莉莉

事发之后,第一个尖叫的是酒吧女莉莉。
她指着扑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桑吉,对跑来的巡警说:
“他说,是鲁比咬了他,说完就晕过去了。”
巡警贾木走过来,翻开桑吉的身体,烟草混合血腥味呛了他。
他回头正看到莉莉惊慌失措的五官。
“桑吉,桑吉。”他想喊醒他。
少了食指的右手怪模怪样地捉在胸前,
黏稠的血涂在胸前衬衣上。
贾木看到月光下一张苍白面孔,他吹响了哨子。
夜晚被叫醒了。
莉莉赶紧摇醒扑在吧台上的镇长雷蒙,
雷蒙的口水还沱在嘴角,他责怪夜半还有谁吹哨子。
他踉跄撞开门,寒气打了他一个冷颤。
“什么屁事?”他孤零零地问。
贾木:“鲁比咬掉了桑吉的手指。”
“啥?”村长半醒。
“一根手指。”
镇长看到夜色中贾木举起的右手。
“快去找兽医亚当。”“抓住鲁比。”
镇长和莉莉一前一后喊,
镇长回头瞪了一眼咋咋呼呼的莉莉。
这个时候,警长汤米拍马赶到。

警长汤米

汤米翻身下马。
地上躺着桑吉、身旁站着巡警、镇长正从酒吧楼梯下来、莉莉立在门口。
他听到了刚才最后那两句话,立刻知道了大概。
他一只手插在腰上,命令贾木去传唤雅图。
然后扶起软塌塌的桑吉扑到马背上,拉起马缰,牵着马大步向兽医家走。
镇长跟了几步,想想,停下了,“我等在这儿。”
马在前面街角消失,影子却横在地上越拖越长。
酒吧门前,现在只有镇长和莉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地上刚刚躺着被咬掉一根手指的桑吉,
这两个孤男浪女,这个月黑风滞的夜晚,
怎么看怎么象为一个谣言事先设计好的现场,
一桩通俗风月事件。
三三两两,居民衣衫不整陆续聚拢过来。
就看镇长比比画画刚才的一一二二;
听莉莉绘声绘色她见到的三三四四。
果然就有人问怎么会在酒吧门前,
离雅图家四五条街口的空地上?
是鲁比伺机扑上来撕咬;
还是桑吉黑暗中突然冲出来袭击鲁比?
没人答得上来,镇长也好,莉莉也好,好事者也好。
此时此刻,说来说去就一个结果:
桑吉被咬掉一根手指。

野人雅图

雅图还在束裤腰带呢。
就听外面贾木喊,“雅图,出来!”
声音比平时凶几倍,这又是怎么了?
女人塔玛光着身子不肯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睡前他们刚刚同过房,她还咬了雅图的肩膀,
懒松松的身体此刻还未苏醒,
贾木把外面的木篱敲得震天响。
等雅图冲出去,贾木一把揪住他的手腕。
“鲁比呢?快把鲁比抓出来。”
“鲁比有什么事?”他转头喊了几声,脸一下子拉长了。
照平时鲁比早在跟前蹦了。
贾木一看雅图的眼色,就知道鲁比不见了。
“你说,你把鲁比藏哪了?”
说着就往柴门里冲,雅图一把没拽住。
贾木进门傻了眼,两条腿象灌了铅,动弹不得。
塔玛光着身子跪在床上,正往身上套布衫,刚把头罩进去。
这哪是平日里见到的邋遢塔玛?
“他奶奶的,你不把鲁比找出来,老子轰了你。”
贾木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转身把雅图摁在门板上。
“你弄痛我胳膊了,”雅图喘着说。
“你个狗娘养的,鲁比咬掉了桑吉手指!”
“这怎么可能?”

兽医亚当

桑吉被驮到兽医亚当家的时候,
亚当刚给一个女人做完结扎,地上、床上一滩血,
空气腥气得直让人恶心。
警长把桑吉搬到床上,转身往屋外走。
亚当掰开桑吉抽紧的右手,吓了一跳。
他追出去问:谁咬掉的?
“一条狗。”
“天哪。”
“你赶紧救活他。”
“天煞的。”
亚当用火烤过止血钳,备好羊肠线、干净纱布,半碗伏特加。
“哇!”酒一浸伤口,桑吉身子一个雷霆,痛醒。
亚当手快,一肘子把他再次打晕。
汤米站在屋外,抽廉价智利雪茄。
他听到里面锯齿一样穿线的声音,小臂上的汗毛直竖起来。
“野狗,天煞的。”一边缝伤口一边自言自语,亚当脖子上全是汗。
因为久做手术,亚当的手指关节凸出,指甲都快秃尽了。
他祖上斯拉夫人,说话发音就有点瓮翁的。
他是全镇唯一东正教徒,进门墙上有一盘头光环的耶稣像。
当兽医前做什么?他没说,但有人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是鞋匠。
“你说这桑吉怎么就傻到拿手指去戳野狗?”
他隔着窗问外面的警长。

检察官乔治

检察官乔治去外乡探亲,隔几日才回到镇上。
上班头天就接到鲁比伤人案。
让人头疼的是嫌犯鲁比在逃,遍寻不到。
主人雅图作为第二被告一肚子不服,坚持说鲁比不会咬人;
除非桑吉想置牠于死地。而警长的报告称雅图与桑吉有过节前科。
去年桑吉曾调戏塔玛,他想让塔玛帮他解打了死扣的裤带。
刚巧雅图从背后候个正着,一巴掌拍出几步远,大庭广众桑吉落荒而逃。
“婊子,这到底想说桑吉打狗报复主人,还是说雅图伺机伤人?”
警长报告里还提到兽医亚当,证实伤口确系动物齿印。
“扯蛋,你倒没说那是剑鱼齿印。”
乔治扔掉帽子,头皮屑习习落在大衣肩头。
问题关键是原告桑吉现在装聋作哑,你说鲁比咬你?他点头。
你先招惹牠牠咬你,点头。还是牠突然扑过来咬你?还是点头。
你看见除了鲁比,还有谁在场?他不回答。雅图?
他点点头。还有谁?不答。
好象他只等你问到什么,他才点头。
天高云淡,乡亲们都来关注这桩伤人案开庭,
结果,缺席宣判鲁比劳役十三个月;雅图赔偿桑吉一头驴,
以及未来两年过冬的取暖柴火。
惊堂棰一落,一片啧啧赞叹。唯塔玛狼嗥一般为丈夫叫屈。
乔治起身,大衣下摆勾了黄梨木座椅扶手,嗤的一声。

书记员查理

法庭上有人闪过一记质疑的念头。
他是书记员查理,此人曾经是个农艺师。
因为搬迁到图丝镇,没有了耕地,改行当了教员,
后来被镇长提拔到镇公所当记事员,现在是法官之下的书记。
祖籍英格兰的查理,喜欢思考。他想:
为什么以过失伤人,而不以故意伤人量刑?
整个呈堂证供只有口供;根据口供,
雅图当时“在”案发现场,他却没有阻止攻击行为。
举证除了兽医的“伤口系动物齿印”外,还有吧女莉莉听到桑吉晕过去之前那句话。
严格讲这些都不属于直接证据。
口供也基本是检察官的问话,被害人只点头摇头同意不同意。
桑吉不是哑巴,为什么他不说话?
为什么法庭可以相信那些代替他说的话?
鲁比失踪谁得益?答案好象是雅图;好像是桑吉;好象是跟本案有关的所有人。
天呐,哪怕鲁比在,这起伤人案也注定只有“人”的一面之词。
但是鲁比不在。
就更难逃脱畏罪的既成事实,何况第二被告是鲁比的主人雅图。
法官最后的判决让案子有了一隙余地。
斯宾诺莎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一件铁板钉钉的事实。
这句话写在牛津法理学教纲第73页上。
那好吧,既然法律不是斩钉截铁的教条,
就让我们相信墨守陈规好了。

寡妇苏茜

日子过得去的时候要尽兴,
寡妇苏茜家新欢旧爱贵客盈门,
苏茜三十丧夫,一个人把后来的日子过的有声有色。
图丝镇无人不佩服,无人不为她的乐善好施津津乐道。
男人公开赞美她,女人暗地嫉妒她。
大字不识晓得天下事,五音不全却弹得一手好歌曲。
这些年三教九流的客人造就了这个大众情妇的后天才情。
她是图丝镇文明史的缩影。
有四分之一德国血统,四分之二英格兰血统的大脚女性,
适当的体味和有点大舌头的发音,造就了教母般的慷慨派头。
沼泽,无尽沼泽。心悦诚服地沦陷已成为图丝男人的普遍公识。
最典型情况是镇长见到她,一准口吃或词不达意。
“那天,野人很晚才从这儿走的。”苏茜慢吞吞说。
“啊?谁?雅图?”镇长张口结舌。
“嗯,他常来。他喜欢听我讲热辣的黄段子。”
“不可能。他那天带…着鲁比…埋伏了…袭击桑吉。”
“爱信不信。那天他老婆生日吧,他估计她睡着了才回的家。”
“什么意思他…不…情愿?”
“有些人喜欢听不喜欢做。”
“桑吉为什么撒谎?”
“他与狗为敌。”
“雅图呢?”

镇长雷蒙

某天,有人在树下挖到鲁比,
距离那起伤人案过去了十一个年头,
鲁比是一副骨骼,一只骷髅。
蒙尘旧案又被掀开来热议,
逃犯鲁比是被封口杀戮,这一点毫无疑义。
是怕牠张口说话吗?雅图?桑吉?还是谁?
老婆生日之夜,雅图从苏茜的黄段子里听出了塔玛的性征,
而那衰人一听便是桑吉,
怒火中的雅图,出门招呼自己的杀手鲁比,
当夜更出现在镇东头空地那刻,鲁比从黑暗中高高跃出,扑向桑吉。
毫无戒备的桑吉,被一头呼哧呼哧冲来的野狗撞翻。
如果不用右手去扇那下,他的手指不会被咬掉,
他的睾丸就一定会被咬掉。
雅图带着他的鲁比兴高采烈地凯旋,
那晚,他跟塔玛做得酣畅淋漓,
在复仇的亢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独留下那个缺胳膊少指的桑吉在初冬的黑暗空地上叽叽歪歪。
相信这个通俗易懂的故事吧,伙计,
别管鲁比啥时候被毒死,为什么被埋在镇头大树下?
不用理会法庭书记员固执己见自以为案底才刚刚浮出水面。
总之,镇长庄严宣布这起案子盖棺论定的时候,
正当星光满天,月色皎洁。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苏利文纽约背景,上海人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Double Happiness

孔老师

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