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师

苏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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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翻出那本《论语》来,书里有股牙膏味。祖宗的遗训字字铿锵,老孔读得悲欣交集,突然轰隆一声,上铺塌将下来,四个班的作文本全砸在他身上。他让自己清醒过来,用力推开身上的东西,钻出帐子,啊呀痛倒在地。
文/ 苏利文

民办小学孔老师年少时,家里还有四十亩地,屋前有棵槐树,风吹起来哇哇响;厢房里还找得到家谱,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孔圣人名字;百里之邻也依稀晓得这儿有个孔家。他爸让他读书,继承家风,他一口气读完初小、高小,后来在省城念完中学。百日维新废了科举,他回乡做了个小官,负责人口记册,第二年就出了岔子;东村王嫂死了,西村二闺女出生,他一疏忽,把两个人弄颠倒了。收人头税王嫂家吵到乡里,发救济粮二闺女家闹到乡里,把乡太爷惹烦了,一查,扣了小孔官晌,打发回家。小孔回家不吃不喝,瘦成鼠脸,他爸看了心乱,给了点钱,劝他上省城考学。他果真考上师专,全家欢喜。

他成绩优良,品行端正,先生也器重。那阵子北京学生闹学潮,讲新名词,风也刮到南边来。学校激进分子看中小孔一手好顏字,买了八张烧饼求他写标语,他口一软答应下来,一晚不睡,唰唰唰写成十六幅大字。第二天标语贴到校园,看字还满意,他有些得意。没半晌就出了事,几个激进分子坐了牢,小孔也在里头,死去活来二十多天;因为校务长作保,人家才肯放他,破衣烂衫回到学校,从此恨透政治。 

三年后毕业,他爸来信嘱咐千万别再回乡,到大城市找份差事。小孔心一横,坐船乘车,来到花花绿绿的大上海。不久,陈毅穿着军装接管了这座城市。

他在民办小学找到工作,安顿下来。乡下他爸又来信,说家里要他回去娶亲,他一身新装回到家乡。第二天姑娘上门,他冷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人,心里一惊讶:姑娘蓝褂灰裤,黑鞋白底,胸前别一支派克钢笔,一问竟是省城中学毕业生。姑娘一走,他就朝爸点点头,爸妈欢喜。亲事不久办成了。晚上圆房,他问媳妇,怎么没看人就肯嫁呢?媳妇隔着新棉被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读过那许多书。他别过脸去,一阵心慌意乱。

小孔领着媳妇回上海,照旧教他的国文课,媳妇在家照顾生活。他脸上有光,两腿精神,一路听孩子咿咿呀呀叫他孔老师。这一年就过去了,阳光晒化了他的瘦影子。一晚,媳妇悄悄问他南京路什么样子,小孔脸一沉,回头说:那地方不是我们去的,乡下人上街逛逛不要紧,就怕染了俗气。媳妇从此不敢再提,岁末,给他生了个男孩,脑袋瓜奇硬,孔老师给孩子取名石头。一家三口住在虬江路,离学校百米之遥。

国家要搞建设,号召大炼钢铁。星期六下午组织学生到附近拾废铜烂铁,收到学校,装进大箩筐上交街道。谁拾得多就给谁发奖,老师也一样。这下苦了孔老师,孔家脸面在心头作梗,但见其他老师一个个拿了奖,欢欢喜喜,校长脸色也好看。孔老师思来想去,回家收齐了从乡下带上来的铜碗匙勺,交到学校,校长亲手给他发了奖。媳妇见他舒心回家,放下心来,只是想到陪嫁的东西成了废铜烂铁,有些心疼。打开碗柜的时候,心里紧一紧,孔老师在背后说,发工资再买嘛。媳妇也不好多说。好日子过得急,石头也长得飞快。

党中央号召知识分子向党提意见,政治风气象春天般温暖。区党委想起孔老师是个参加过五四学潮,蹲过反动派监狱的新派知识分子,有政治素质,开座谈会那天再三请他发言。孔老师不知从何说起,区长笑眯眯递过来话筒。孔老师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我其实不懂政治,反动派把我抓了去,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是吃了人家八张烧饼,才答应写标语的。孔老师以为这个开场白轻松自然,谁知已是冰冻三尺。座谈会不久,孔老师被停了职,里里外外都在传孔老师原来是深藏在阶级队伍里的投机分子,可耻叛徒。随即孔老师家门上被贴了标语,学生们把孔字写在纸上,扔到地上乱踩。有个小女生不留神叫他孔老师,当即被她爸抽了耳光。不久,孔老师领着妻儿被赶回老家。

乡下庄稼长得好,孔老师身败名裂回家,人见人散。第二天,孔老师找到他爸坟头,愣着。风吹草低头发乱,他说不清是死去还是活来。

乡下空气好,石头也读小学了,每早斜背书包一路田埂走出去,孔老师拿了锄头,在田里东一锄西一锄,大家笑不动他,他可是在大上海做先生的。石头近来回家常唠叨,说学校要大家为人民服务,象雷锋叔叔学习。他说班里的谁谁帮邻里挑粪了,说谁谁参加村里挖井了,说谁谁拣到农具交公了,他眼泪汪汪说自己一件好事都没做出来。孔老师起初疏忽,后来发现儿子竟也茶饭不香。他急了,苦思冥想,夜半他叫醒儿子,悄悄塞给他五分钱,教他明天上交的时候怎么说话,儿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孔老师摸黑上床,想象手心里攥着五分硬币的石头好端端入梦,他也安心地困着了。

又过去五年,到了就学高峰,上海的民办小学要改成公立学校,师资奇缺。校长想起孔老师,想想五年农村改造应该焕然一新,就写去一封热情洋溢的邀请信。信烫手,孔老师把它揣在上衣口袋里,他没犹豫,卷好铺盖,告别妻小,直奔了上海。

他又做回语文老师,学生们又咿咿呀呀叫他孔老师。

六六年夏,天气燥热。毛泽东写了第一张大字报,全国人民不甘落后,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以后口诛笔伐,再后来动刀动枪,直到毛泽东在城楼上挥了绿军帽。孔老师学乖了,一到誓师表态他就装病,痔疮发作。他窝在帐子里,听外面风雨交加。校长偷着来找他,说这样对待革命又要犯错误。孔老师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外面,两个红小兵拍拍他肩膀。他推开礼堂大门,看到校长在台上低头认罪,他觉得怪,象乡下庙会的戏台,几个红小兵围着校长,红缨枪戳地,左手撑腰,摆好架势。他班里学生哇啦哇啦叫他,这下提醒了台上红小兵,他们友好地请他上台揭发校长的罪行。孔老师生平第一次蹒跚,他站在台上,脑子里竟全是乡下的庄稼。他说是校长给了他回来教书机会,把他从繁重农活中解放出来,重新走上讲台宣传毛泽东思想。他说着,动了感情。想不到全场掌声雷动,高呼口号:打倒维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当权派!孔老师笔直走出礼堂,走回寝室。他关上门,拿毛巾捂住脸,想想校长小心翼翼劝他参加革命运动,他由衷伤心。

该叫他老孔的时候,老孔活得无所作为。批林批孔,人家拿他的脸当样板画孔老二漫画,把老孔的祖宗糟蹋的不能再糟蹋,他无所谓。那时候出了一本供批判用的《论语》,他自然得到一本,压在枕头下从来不去翻。妻儿的脸常常跟绿油油的庄稼重叠在一起。他一个月往乡下寄些钱,乡下也写信来说说生活。乱世出英雄,他只敢在寝室里怪样地伸伸懒腰。他睡下铺,上铺用来堆箱子和学生的作业本,还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他喜欢听淮剧,但戏码差强人意。冬天被窝凉,他冲个烫婆子,脚蹬在上面,从脚心暖到身上。他嗜睡不醒,任冰冻住了窗棱。

像打过一场世界大战,人民在八十年代喘过气来,开始急吼吼过日子。国家要重整教育,几亿人读不通《人民日报》社论,写不清自己来龙去脉,把几个领袖愁死了。区里调兵遣将,老孔被提拔到中学当语文教员。因为他是老知识分子,年轻老师恭敬他,当他万宝全书,里外叫他孔先生。四面八方在喊时间就是生命,人民争分夺秒地要知识,把老孔累坏了。学校在大庆的日子邀来各方名流,让老孔上公开课。讲《老残游记》,老孔一时兴起,发挥开来,随口一首打油诗,他说:人生有几何?何必苦苦学几何?学了几何有何用?不学几何又如何?现场先是哑然,随后哄堂大笑。校长坐在最后摘下眼镜,往镜片上哈气。据说此故事传到区教育局,被当作大笑话。

老孔锁了门,坐在藤椅上,袖口粉笔灰怎么也掸不尽,他一脸皱纹看窗外越造越高的楼。一下午,他突然想起老祖宗,想那个五谷不分的老头。晚上,他翻出那本《论语》来,书里有股牙膏味。祖宗的遗训字字铿锵,老孔读得悲欣交集,突然轰隆一声,上铺塌将下来,四个班的作文本全砸在他身上。他让自己清醒过来,用力推开身上的东西,钻出帐子,啊呀痛倒在地。学校的同事闻声赶来,拿被子裹了他,抬上黄鱼车。老孔双手捂着胸口,痛得老泪纵横。人力车吱咯吱咯往医院去,一路空空荡荡,一路夜色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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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利文纽约背景,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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