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圓缺與離合:另一種紀念無形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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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誌也如同我們經歷的時代嗎?那時我好像聽見你說⋯⋯然後就聽不見了。是因為有煙花與濃霧爆放,還是那送別親友的飛機引擎的巨響?又是一段一段,讓眾人屏息下來的新聞,然後總有浮誇的廣告、沉默而漫長的,無以停息的報時。但願另一空間也有雜誌,也有《無形》,有圓缺與離合:另一種紀念無形。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陳智德

那時我好像聽見你說⋯⋯然後就聽不見了。是因為有飛機在頭頂飛過,還是收音機的鑼鼓喧天?不,是浪濤一般的麻雀牌聲,又是讓眾人屏息下來的新聞,然後是浮誇的廣告、沉默的報時。在那以為可供我藏匿的鋼書桌下,堆放一捆一捆凌亂不堪的又破又髒的雜誌,我讀懂封面上的幾個字,聽懂了父母不時翻天以至動手的吵架,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這些雜誌。

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父親承接了一份時事雜誌去辦,但很快就虧大本。雜誌因此堆放家中,逐漸集中在父親的鋼書桌下,逐漸,衍生出來的吵架也沉默下去,被遺忘了嗎?不知過了一年或者兩三年,終於消失了那些無人再提起的雜誌,一本不留地。許多許多年後,我和詩友合作辦詩刊,更將家裡的地址作為詩刊地址,列在版權頁上,不知我父可有甚麼感想?是的,我根本沒有徵詢過他同意,我到底是不善溝通,還是認定了父親會同意,辦雜誌是有意義的事?

辦雜誌是有意義的事嗎?我們的前人辦過多少雜誌?時事的、綜合的、娛樂的、文藝的,我還記得有一次,很早的記憶,父親給我一元,讓我在茶樓門口旁邊的報攤,買了一本《兒童樂園》,後來不知怎樣,我再讀到與《兒童樂園》的形狀很相似但其實,內在意識形態相差很大的《小朋友》、《良友之聲》等雜誌,我都讀,感覺至少很相近,因為差不多同時,在不同的大人的居所,茶几或書架,我讀到更誇張地迥異的、不同類型的電視雜誌、時事雜誌、文化雜誌,具體之名,包括《金電視》、《彩色華僑》、《武俠世界》、《星晚週刊》、《當代文藝》、《春秋》、《大成》、《藍皮書》,等等。印在我腦海的有「超八米厘的秘訣」、「張大千的潑墨」、「佳視與五台山風波」、「中東石油危機」等內容,以至頻繁地、不厭其煩地出現的「以色列」、「黎巴嫩」、「我國」、「共黨」等字眼。

香港就這樣,創建出一個紛雜、喧嚷、多元而自由、並存的雜誌時代。在那年代的某一刻,兩三人為志趣、為理想或至少為事業(卻很難是為賺錢),聯合起來構思專題、採訪、約稿、美術、排版、植字、跑印刷、招廣告、找訂閱,一兩年,或兩三年後,銷量不足、資不抵債,或更多情況是承辦者之間理念分歧、友情破裂,其後,再有另一夥同樣為期未來數年的志同道合者,籌辦同一類型、同一題材甚至同一「開度」的雜誌,又從零開始地構思專題、採訪、約稿⋯⋯製造另一刺激、緊張而不自知地哀傷的循環。

一本一本的雜誌,城市多元文化的記錄,一般以一週、雙週或一個月為循環,出現在茶樓門口、路邊轉角、戲院旁邊又或碼頭、車站、大廈門前的報攤,也有些在二樓書店的雜誌架上,靜待讀者檢視、選擇,之後,或同樣以一週、雙週、一個月或更長的不定時間為循環,一捆一捆地堆疊在雜誌社、貨倉、某人的家、垃圾站、二手書店、焚化爐,最幸運的進入圖書館,蓋了印、貼上條碼,置放在冰涼的密集書庫的鋼架上,也有不少的伙伴,一頁一頁地被掃瞄光束略過,進入那虛擬的、只要有電就不滅的,圖書世界的烏托邦。

一本一本的雜誌,出現在城市的不同年代,又彷彿烙印我們生命的不同階段、我們生活和成長的印跡。某段時期,在下課回家途中,我在二手書店捧回一本一本的《明報月刊》、《博益月刊》、《當代文藝》、《盤古》、《電影雙週刊》,大學和研究生時期,又從新亞、波文、創作、三益、神州以至廟街和奶路臣街的無名書攤,遇見《素葉文學》、《文林》、《文壇》、《文藝伴侶》、《文藝季》、《大學生活》、《人人文學》、《七〇年代雙週刊》、《大拇指週報》等等雜誌,家裡逐漸堆積了更大量。

一九九六年與詩友合辦《呼吸詩刊》,2001年再與詩友、前輩合辦《詩潮》,許多賣不出的,尤其《呼吸詩刊》,又大量地堆放老家,多年來,每當我好像不受控地,把一袋一袋、一捆一捆的過期舊雜誌,以至賣不出的,一期一期的《呼吸詩刊》堆放亂疊,同樣地,不知我父可有甚麼感想?他會否憶起許多年前,他曾承接而虧損累累的辦雜誌生涯?一段引來家庭吵嚷的、創傷的記憶?我到底是不善溝通,還是認定了父親會同意,收藏雜誌甚至辦雜誌,是有意義的事?

一本雜誌倒下了,另一本雜誌馬上辦起來。

這樣的時代終於告一段落。

為2018年創刊的、我所欣見的文學雜誌《無形》,走到最後一期而寫了以上文字,不免夾雜一些追憶,文學所能訴說的,大抵也離不開人的追憶?想起2002年我為自己第一本詩集《單聲道》出版前所寫的後記〈紀念無形〉,第二段有這樣的句子:「那時我好像聽見你說⋯⋯然後就聽不見了」,而末段是「紀念所有消逝無形的事物」,所以,由2018年創刊的《無形》之終結,想起我父和我那些曾經參與、收藏又多數終歸於「無形」的雜誌——2019至2022年間,我在一再搬遷和不太理性的思緒間,丟棄了大量的《呼吸詩刊》,以及收藏多年的《明報月刊》、《博益月刊》、《當代文藝》、《盤古》、《電影雙週刊》,仍竭力保存部分,特別珍重的《素葉文學》、《文林》、《文壇》、《文藝伴侶》、《文藝季》、《大學生活》、《人人文學》、《七〇年代雙週刊》、《大拇指週報》,它們好像一個一個離散的孩子、無言語的長輩,輾轉地又再次凌亂埋疊在我這猶如另一時空的居所,是的,當中會有幾本,2018年創刊以來的,長方而輕盈的《無形》。

雜誌也如同我們經歷的時代嗎?那時我好像聽見你說⋯⋯然後就聽不見了。是因為有煙花與濃霧爆放,還是那送別親友的飛機引擎的巨響?又是一段一段,讓眾人屏息下來的新聞,然後總有浮誇的廣告、沉默而漫長的,無以停息的報時。但願另一空間也有雜誌,也有《無形》,有圓缺與離合:另一種紀念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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