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閱讀乳房的?種方法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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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在電話裡跟我提到過「癌」,但細節一律說不清楚。所以——「癌」看來已被取出,乳房被縫合,就像從未被入侵過的模樣。而我們也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從門裡走出來,重新回到飯桌前。母親照例佈了一桌的菜。切成葉片狀的胡蘿蔔,排成一個個的圓,像是手牽手在慶賀甚麼。然而,我們卻無法坐成一個圓。在我們家裡,電視的聲音和畫面總是預先佔據了一道缺口。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謝曉虹

月已圓渾飽滿,快要滴出汁液來。姐的臉也從門縫裡浮出,神秘兮兮地朝我招手,著我走進門裡去。

你難道不想看一下嗎?

我沒有回答,但眼前已是掛在她胸骨前,兩個彷彿充了氣的肉團。姐的乳房和我有甚麼關係?當時的我,大概模糊地抱著這樣的疑問。隨即,她舉起左手,讓我看那深藏在腋窩下,一道被割開過的痕跡。

我想起某電影裡的一幕:明月有眼,浮雲如剃刀。

姐在電話裡跟我提到過「癌」,但細節一律說不清楚。所以——「癌」看來已被取出,乳房被縫合,就像從未被入侵過的模樣。而我們也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從門裡走出來,重新回到飯桌前。母親照例佈了一桌的菜。切成葉片狀的胡蘿蔔,排成一個個的圓,像是手牽手在慶賀甚麼。然而,我們卻無法坐成一個圓。在我們家裡,電視的聲音和畫面總是預先佔據了一道缺口。我想瞥一下窗外掛在我們頭上的月,但被窗花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窗口太小了,而且還被一列沒有乾透的內衣褲遮擋住。

方法一

線索。

事後我才意識到,姐向我展示的乳房,原來可以讀成推理小說裡,最初的線索。那麼接下來的場景,便應該是後青春期女人例行的苦刑:兩年一次的乳房造影檢查。

我認得那台伸出了上下兩臂的機器,一部巨大的釘書機,而我的乳房就是即將被打釘的紙。對,抱住它。護士說。把其中一片乳房輾壓鋪平,放在托盤上,待上下兩片夾板用力,把它咬住。痛。哎。但是,還好,乳房只是被擠壓得扁扁的,釘子沒有伸出來。我舒了一口氣。乳房被回收,重新在我的胸骨前墜落,從一片肉餅,瞬間變回一個圓渾的脂肪袋。

護士卻回過身來。

重新再來吧。她說。有一片烏雲似的陰影,看不清楚。

方法二

乳汁餵哺器。

活檢樣本的化驗報告出來後,家庭醫生對我說出了一個如霧似的詞:DCIS。

DCIS ,ductal carcinoma in situ,乳腺管原位癌。乳腺管。對,我幾乎忘記了,乳房此一器官,其原始功能是餵哺乳汁。要供嬰兒吸吮,自然得有吸管。乳頭上的裂口,正是皮膚底下,十幾條乳腺管的匯聚點。不過,初生嬰兒倒不必真有吮吸的能力。通過荷爾蒙的訊息,乳腺管能夠自行調節乳汁的盈虛,形成一個自動輸送系統。

就像所有機器,最精密複雜的設計,也是最容易出毛病之處。難怪不少乳房的疾病皆肇因於乳腺管。更何況,像我姐一樣,寄居我身上的,是一部遲遲沒有運作,乳汁未曾暢順流動的餵哺器。乳房造影中心的乳癌小冊子裡,列出的諸多危險因子之一,正是:太遲,又或未曾懷孕生育。

家庭醫生說,她並非腫瘤專家,但最少, DCIS 這詞令人安心。查了一下,IS,拉丁文“in situ”的縮寫,指的是「在原來的位置」,也就是說,癌細胞還未發瘋,到處亂跑 。她轉介我見的乳腺外科醫師,在一個大型遊樂場旁邊的醫院工作。從地鐵站出來,便是牆上幾條銀光閃閃的海豚在躍動,一群嘻笑中的孩子在那裡跑過,我的癌也就染上了幾分童話色彩。尤其那個穿戴一身浪漫紫色的外科醫師,一再暱稱我的疾患為Baby Cancer。好吧,甜心醫師,且來看看我的Baby Cancer。

方法三

消費機器的集體裝配。

為了解DCIS是甚麼,在與甜心醫生會面前,J和我各自讀了不少相關論文,整理筆記,並準備了一串問題,都寫在一本筆記簿上。不過,甜心醫生沒有給我們提問的機會。

在一個L形嵌進牆角的桌面前,她以兩個朝向我們的電腦屏幕,展示了排列整齊的許多乳房。隨之,那些從女人的下巴和腰以上截取出來的照片,都被放大,逐一擠壓到我眼前,爭相告訴我說:看!我們都是醫師的傑作,任君選擇。

我很好奇,這些病人讓自己進行手術後的乳房,作為病歷被拍下來時,是否意識到,它們也將變成甜心醫生的廣告宣傳品?

乳房快速在我眼前閃過,甜心醫生在一張照片前停了一下。我看到一個被完全移去了的,乳房的遺址。那皮膚上遺下一道斬釘截鐵的斜線,一個只畫了一半的交叉。

她自己喜歡這樣,平胸。

甜心醫生說。好像不得不為病人不尋常的選擇,特意向我解釋。

我有點懷疑自己並非在診症室裡,而是坐在珠寶店的飾櫃前,等待選購金飾成品。有好幾次我們想要提出疑問,都被甜心醫生迅速阻截。問題不被允許,大概因為「診治」方案已經預先設定、生產好了。除了讓人目不暇給的乳房show,甜心醫生還給我們放了一段病人(客人)對手術(產品)感到滿意的錄音。

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早在候診室裡,就和甜心醫生打過照面。使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她那一身耀眼的紫色,而是她走路和說話的方式,皆像是按了1.5倍變速。接下來,醫生還說了許多,高速完美地填滿了我們可以思考和質詢的空隙。

因為J的同行,甜心醫生一直說著英語。只有那麼一個片刻,她突然回過頭去,改用廣東話罵了一句髒話,向她的護士抱怨,日程為何排得那麼滿,害得她今天又再次連吃午飯的時間也沒有。我很訝異,因為甜心醫生居然在百忙中,花了近一個小時,向我們進行推銷。

在付費和進行預約後,我們在醫院大堂再次遇到甜心醫生。她一面向著電話筒嚷嚷,一面焦躁地繞著一個圈踱步。一切以1.5倍變速進行。

她應該緩下來,好好吃頓飯。J說。

我點點頭。作為消費機器的一口螺絲釘,她看來已經搖搖欲墜。

方法四

他性的本土。

處理不受歡迎的Baby Cancer,一個變異的他者,方法似乎簡單直接:動個手術,拿掉它。唯一讓人擔心的,是腫瘤太接近乳頭的位置,只有動手術時,才能確定,它是否能保得住。在我後來簽署的手術同意書上,加入了「乳頭+/−」一項,也就是說,我必得在手術室出來,回復知覺後,才能知道,自己是否已失去其中一個乳頭。

西西在《哀悼乳房》裡提及,她看過患乳癌的男人手術後的傷疤,那並沒有給人「震驚」之感,因為男人本就沒有隆起的乳房。「他給我的印象,就像是上過戰場的傷兵。」只是,對於作為女性的她,手術無疑帶來非常戲劇化的效果:「整個乳房不見了。 整個乳房,包括乳蒂、乳暈、乳腺、大量的脂肪和結締組織。」她也沿此,想及人與妖怪之界線。

羅貴祥闡發有關「本土」(local)的意義時,想起西西這番私密經驗。他說得好:「局部其實決定了整體」。同樣的手術,施於兩性身上,意義卻大有不同。因為,乳房對女性來說,「是決定性別身份的一個重要指標」。他的結論是:「一種particular也可不斷流動移位,並佔據、影響、挑戰,以至改變universal。」[1]

對於乳房來說,乳頭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指標。不過,我倒沒有甚麼理論可進一步闡發。沿「乳頭+/−」的界限,我想到的仍是particular。一個失去乳頭的女子,算不上是妖怪,因為她將不會成為神魔小說裡的角色,倒是可以安放在我自己的小說裡——故事或可以這樣開始:

當K從夢中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沒有變成大甲蟲。她的手腳完好,沒有更胖或更瘦,臉上的眼耳口鼻也似乎很齊全。但是,當她翻身俯伏在牀上時,就是覺得觸感有些異樣。是了,為何乳房如此平滑,幾乎就像兩個吹飽了的氣球?她的兩個乳頭,都跑哪裡去了?唔,沒有了乳頭,那麼說,今天的游泳課,她可以穿自己喜歡的泳衣,不加乳墊,也不必承受異樣的目光。

方法一

線索。

不得不回到方法一,是因為那份令人意外的正電子掃描報告。甜心醫師臉上掛著恐怖片的神情。我接過那被打印出來的黑影,看到在乳房以外,還有許多發亮的光點。於是故事就有了新的線索。我先後看了三個乳腺外科醫生,選擇聽取他們完全不同的意見,就像畫鬼腳一樣,故事將向著幾條完全不同的路徑發展。

乳腺外科醫生一

乳腺外科醫生二

乳腺外科醫生三

既然是Baby Cancer,那麼癌細胞就絕不可能會擴散。最怕身體另外還潛伏有其他隱患。

既然是原位癌,那麼正電子掃描報告不過是誤斷,那是身體發炎的跡象。

既然正電子掃描報告顯示,身體其他地方也出現了癌細胞,那麼,之前的乳房活檢,大概並不準確。

接下來,請看本院的呼吸科,抽取肺部樣本——那醫生人很好,他會盡量讓你不那麼痛苦。

應該立即簽署同意書,進行乳房局部切除的手術。

應該再次進行乳房活檢,確定乳癌的特性。

方法五

酷刑身體。

結果,從六月到七月,我的右乳進行了四次活檢,一共被鑿開了六個大小不一的洞。

“Biopsy” (活檢)和 “Autopsy” (屍檢)這個兩個詞分享著同樣的詞根。不過,“Autopsy” 一詞在1678年就出現了,“Biopsy”一詞要再過兩百年,1887年才首次被使用。可以想見,檢屍官能隨意把屍體大卸八塊,進行解剖檢驗。要不施加苦刑,而能從活人身體裡取得生物樣本,則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最初兩次粗針切片活檢,在同一個影像中心進行。於是我知道,Fly Me to the Moon,是他們指定的音樂。麻醉針藥似乎很見效,最少,當連接真空吸管的粗針進入乳房時,我只是像醫生所說的,聽到了幾下釘書機的聲音,並沒有承受太大的痛苦。第三次活檢的位置是內乳。這次沒有音樂,穿著卡通T恤,還未披上白袍醫生一面說著冷笑話,一面告訴我,針進入身體後,得攪動一下,才能取得足夠樣本。儘管醫生形容得有點恐怖,這次抽針,同樣只是小菜一碟,我因而也沒有意識到,最後一次活檢,得把自己交付一台酷刑機器。

卡夫卡會在這裡輕易認出〈在流放地〉那台施刑機器的變體。那機器不是有三個組件:牀、繪圖員和耙子嗎?屬於我的那一台,當然也有牀,而我也像被判決者那樣,赤裸上身,面孔朝下,躺在其上。機器沒有捆縛手腳和脖子的皮帶,只是在胸口處,有一個隆起的支架。當我向前伸展兩臂,放在支架兩側,兩個乳房便剛好分別落在架下,兩個有壓縮作用的立方籠子裡。牀也連接著一個繪圖員。只是,它不以齒輪運作,而是運用磁力共振造影術,通過電腦裡再現乳房裡的腫瘤位置。困著乳房的籠子,朝外的一面,盡是編了號的小格,以便吸管(而不是耙子)通過,準確刺進乳房裡去。

我忘記這次手術室裡播放的是甚麼音樂。事實上,在被送入洞穴似的磁力共振造影機前,已經有護士給我放了耳塞,而在機器隆隆的聲響中,虛應的舒緩音樂也完全被掩蓋過去。不過,就像卡夫卡的故事,任何權威機器,總是有它的缺陷 ,無法完美運作。當我從繪圖員的洞穴裡被送出來,護士便帶著歉意,向我轉達了醫生的話:

你左面的乳房擋住了醫生的視線,他無法看得清楚。

為了讓醫生看清楚我右乳的情況,我看來再不可能舒舒服服地俯臥在牀上。護士協助我把右面的乳房,放進左面的籠子裡。這樣一來,我便得側著身子,右手抱著支架,左手擱在身上,以一個有點難度的體操動作,再次被送進洞穴那裡去。這次,護士們宣告找到了那些神秘腫瘤的位置,並叮囑我千萬不能移動,否則標記好的位置就對不上了。

只是,當真正要下針時,醫生還是無法確認位置。此時,護士們不得不以人手干預了。其中一個護士說了聲不好意思後,就伸手托起我左面的乳房。護士不知道,那在我乳房上重複按壓的手指,正好觸動了我的敏感帶。哎喲,這樣一直在動,我實在是禁不住要笑出來了,因而不得不提醒護士:

你⋯⋯觸到我的乳頭⋯⋯

護士急了起來:那是沒辦法的事喲,刀要進入了,你不能說話。

醫生事前說,最痛的部分是麻醉針,但不是的,當組織被抽取時,我覺得有些甚麼在我身體裡,進行地底鑽探。我稍稍張開眼睛,惶恐地看到醫生手上那把像是電鑽似的東西。只是,護士那不安定的手,又讓我一直禁不住想笑。

大概是太混雜的感受,讓我概禁不住發出了呻吟聲,房間裡有四個包圍著我的護士。我感到有許多對手輕拍著我的肩膀、手臂,彷彿我是受寵的嬰兒。過了一會,護士們又像是啦啦隊似的,紛紛在喊:加油!你好厲害!被這樣嬰兒化的對待,實在有點超出了我可以接受的範圍。但我既無法反對,也顧不了那麼多。進入了我身體的吸管,大概觸動了甚麼的神經線,我的右手整個又麻又痛,而我那體操姿勢,也快要支持不下去了。

有個護士安慰我說:已經完成一半了!

她不知道,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噩耗。Oh my God!竟然只是過了一半。

待我終於坐起來時,為了止血,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護士給我的胸口綑了一重又一重的綳帶。右邊的乳房,因為敷料,明顯比左面更為突出。她眨了眨眼,說會平衡兩邊乳房,讓我穿起衣服來,漂亮一點。而她的確如約,給我的胸部塞了不少紙巾。當我重新穿上自己那件連身衣裙,胸部看起來竟脹大了一倍。重新走在街上,我瞥了一下鏡裡的大胸女郎,愈發覺得這場酷刑,太像一部笑片。

方法六

永劫回歸。

與公立醫院乳腺外科的好好醫生第一次見面,他便建議我做基因檢測。他似乎在提示我,即使從母親的子宮裡爬出來後,我和姐便背對著背,努力朝相反的方向奔跑,還是有一組不可逃避的密碼,緊鎖著我們。於是在一個圓形跑道上,我們還是注定相遇。

我和姐唸同一所中學。那時她戴粗框眼鏡,衣服扣到了脖子上。她是兵我是賊。她是風紀隊長,我因失戀逃學,定期要和社工見面。她量度和糾正我的校服。我逃避躲閃她。突然一天,她脫去了武裝,像花蝴蝶一樣穿梭於人群之中,慷慨地笑。但我始終是她的反面,一個社交恐懼症患者、深深把自己埋在書堆裡。

然而,總還是有人從我們姐妹倆的臉上、聲音裡,錯認出另一個她來。甚至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我們相同的臉,還是會浮現出來。高中某一年,我們各自的其中一個乳房,竟都浮出了一朵酒紅色的萍葉。姐似乎已忘記了此事,但即使它早已被激光擊碎,卻仍在我的乳房上留有淡淡的印跡。

方法七

受傷的共同體

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場景,回到那扇門內:姐的乳房,和我有甚麼關係?

問題其實可以換成:作為女性的,我的乳房和我有甚麼關係?又或,作為女性的,我們的乳房和我們有甚麼關係?

十一歲那年,在淋浴途中,我忽然摸到胸前有一微微突起的硬塊。那時,我誤把發育的跡象,視作癌症的徵兆,因而感到無比恐慌。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的想法其實並不可笑。哪本書上說的?乳癌的頭號危險因子:擁有乳房。

我早已經遠離了青春期。也只有在確診了乳房的疾患後,我才再次,真正記起它,並第一次對它投入了那麼多的關注。患病的乳房,像一根鑰匙,讓我和許多女性朋友的話題,忽然伸入到大家身體的變化。那是我從來未知悉的她們。

我現在明白,為何姐會在門內召喚我。正是疾病,使得我們的乳房,得以從固有的疆域裡逃逸,並且欲求,與其他受傷者的連結。在我乳房裡綻放的瘤,不見得,就是基因遺傳不可逃避的訊號。

明月有眼,浮雲如剃刀。

乳房的隱密,必定同時也銘刻了,我們在此時代裡,共同的創傷。

[1] 羅貴祥:〈本土與他性的再想像〉,《他地在地——訪尋文學的評論》。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8,頁264-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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