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姿態
在初到海外求學時,曾經嘗試在一年時間裏不讀任何中文書,以期訓練自己的在英文寫作時能夠像“母語者”那樣行文思考。在學術寫作之外閲讀小説雜記,英文表述情緒時常常有一種“參與世界”的直覺和熱情。這種高歌猛進“參與”耳目一新,也或許修改了我一部分的人格,以至用英文表達時都覺得自己慢慢生成了另一個熱情澎湃的人格系統。
但後來有意為學,探索學術興趣之際,不知不覺,像命中注定一樣開始回溯自己的家族史,走向記憶研究。那時候不知道這個過程如何,只是越走越遠,然後發現,在高歌猛進的激情中,和一部分的自己失去了聯係。
那一部分是什麽?反思追問得迫切,以爲是讀書不夠,或者心神脆弱,才會在面對萬千綫索時慌了手脚。直到一夜夢回,突然像渴水一般去找過去讀的詩,江南人寫的中文,或者江南人翻譯的日文寫作...... 終於還魂一樣,如夢初醒。
原來東方人寫作的樣子和西人是不同的。
尤其舊中國唯美派的南人。別説“參與世界”,甚至可以説是“坐井觀天”了。姑蘇的老房子,建得本來就像井,四面圍起來,中間曲曲折折,竹影陰翳。若是看一看,走過,可能就算了,但直到坐下來,才發現這井裏原來是萬千乾坤,宇宙氣象。亭臺曲折,穿過步道,夏夜雨水滴落,便聽得到瓦片上的響——雨落在光面上,和落在青苔上,聲音是大不一樣的;然後雨水滑到簷邊,有些裏頭夾了草籽的屑,有的就光亮的透明。青瓦彎折,曲綫有節奏,像佛堂的鈡,起伏有致,卻不亂人心。這樣的節律裏,有萬物般若,但也許可萬物出離。
順著瓦看,通向陰翳樹影。江南家寫字的人在下看瓦,看雨,看一隻小小白瓷碗,上有金繕痕跡,蜿蜒著慾説還休,一點不吵。然後他寫字—— 不非要誰理解,而是,“我看這裏很好,你也來看看罷”。
他不和誰搏鬥。而是允許世界如它所在,而在一處靜靜地看,然後撲倒在世界另一種廣博的懷抱裏。這當然是消極的(帝制千年,有真才華的文人都找各種技法包裹涵義,這是强權下表達的技藝)。或如彼得·盧克所言,舊式中國人是如此“高貴的消極”。這種消極裏,倒有幾分聖雄精神—— 我知道我如何微小,但雖如此,我也是不出賣我尊嚴的。
可惜,如今消極倒還是消極。高貴已不見了。江南最好的文人,老的老,死的死,流亡的流亡。如今的人是理直氣壯的消極,消極得閉上眼睛,也要逼別人閉眼,得意洋洋,以爲自己得勝了。
卻在異鄉,讀到那個寫字的江南人,寫他的情人,寫他的故鄉,我曉得了安穩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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