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病率百万分之四的罕见病,让我登上了《自然》系列期刊

夏洛克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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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窗外是澳门机场。陌生的环境让我有些发懵,我站起身,左腿却径直杵在地毯上,疼痛一阵阵的袭来。我这才意识到,几年前的那场截肢手术,已经让我失去了左小腿。


  一间极简风装修的房间,四周的墙壁是裸露的水泥墙,茶几上散乱的摆放着吃剩下的涮羊肉和茼蒿等食材。我刚在同学宿舍吃完火锅,现在正在和大家一起打狼人杀。

  当法官让大家睁眼的时候,抽到狼人的我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左腿碰到了茶几的桌腿。一阵剧痛传来,就好像有人用球棒猛烈的击打我的腿部一样,我疼的直皱眉头。大家都在关注着发言的人,没人注意到我的异常。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疼痛,左脚脚踝往上十公分左右的区域,一旦被磕碰到,就会传来钻心的疼痛。我两年前曾经去校医院看过,医生摸了摸,认为是肌肉劳损,不用特别在意。

  然而此时异常的痛感提醒着我,这并不是普通的肌肉疼痛。首先是痛感的等级比其他区域都高出不少,其次是一般的肌肉酸痛早该恢复了,我的左腿却迟迟没有完全康复。

  我决定去大医院看看,挂了神经肌肉科的号。医生给开了辣椒碱乳膏,我抹了一个疗程还是无效。我还做了彩超,影像报告上写到:

  左小腿后侧中下段深层肌群内可见不均质低回声肿物,范围约15x6.2x4.0厘米,边界不清,形态尚规整,其外方紧邻腓动脉,其深面骨皮质尚光滑。CDFI:肿物内部及周边可见血流信号。PW:可探及动静脉频谱。

  我当时还没意识到这段充斥着医学术语的描述隐藏着多么大的危险。医生的建议是接受进一步的检查,让我去做核磁共振。结果出来了,和彩超的报告大同小异,但多了更多的细节和更多的医学词汇。医生拿着片子和我说了什么,我现在只能记得两个关键词,「不好」和「活检」。

  虽然做了很多检查,但医生还是无法明确的告诉我得了什么病,只说怀疑是肿瘤。我拿着检查结果找到了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医生,他仔细的端详着我的左腿,说「看到了肿瘤增长的迹象。」

  我研究生在读,暑假就快结束了,距离开学只有一周的时间。所以我问他,这种病严不严重,如果不严重的话,我想先接着上学。

  老医生严肃的看着我说,「建议你马上办理休学,赶紧治病。」

  虽然许多迹象都表明此番凶多吉少,但我去医院拿活检结果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老医生的助理建议我在朋友或者亲属的陪同下过去,由于我在外地上学,就叫了个朋友陪我去。秋高气爽的天气,朋友还带了饮料和零食,就跟郊游一样。

  老医生没有来,护士拿来了结果,我看到了一个词——「癌症」,脑子瞬间懵了。我一般连感冒都很少得,一年也就一两次,却突然查出了这么严重的病。报告中还出现了其他一些词,比如「骨肉瘤」,「化疗」之类的,但我已经丧失了理解能力。

  护士看到我懵懂的样子,给了我一个拥抱,让我坚强起来。我茫然的看了看朋友,她拍了拍我的背,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走出医院,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街道,秋风轻抚树梢,几片黄叶飘落。但在我的眼中,世界已经变了,无论是街景还是地上的落叶,一切都无比的陌生。

  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更年轻一些的肿瘤科医生,主要负责乳腺癌的病患,也负责像我这样的骨肉瘤患者。她的诊室的墙上贴着乳房的构造图,估计平时来这里的大部分得的是乳腺癌。

  主治医生给我讲解了详细的治疗方案,我才得知这种病确切的名称是「横纹肌肉瘤」。肌肉细胞有两种,分别是控制非自主运动的平滑肌细胞,和控制自主运动的骨骼肌细胞,横纹肌肉瘤来源于骨骼肌细胞。因为骨骼肌细胞分布在人体各个部位,所以横纹肌肉瘤也可以发生在任何部位,根据临床数据,发生在肢体的概率为20%。

  长在小腿的横纹肌肉瘤最具侵袭性,可在数周内从小包长到棒球那么大。除非压迫到了周围的神经,肿物一般没有任何痛感。虽然腿部横纹肌肉瘤常常会伴随腹股沟淋巴结肿大,但我的淋巴结没有肿大的现象,也没有远端转移。

  医生说我的肿瘤分期是IV期,属于癌症晚期。

  我需要先接受一段时间化疗,评估一下疗效,再考虑继续化疗或者外科手术。因为我身体条件还算不错,所以给我开了剂量偏高的化疗药。用药包括长春新碱,伊立替康,顺铂和紫杉醇等等。我还不到三十岁,医生建议我化疗之前先做生育保存。《生活大爆炸》第一集,谢尔顿和莱纳德来到高智商精子库,想要用得到的补贴换取有更高下载速度的分式T-1宽带。看得时候只觉得好笑,从没想过我也会出现在生育保存机构。

  化疗开始了,各种颜色的输液袋轮番被挂在架子上,大部分是为了保护脏器不被化疗药物摧毁,真正的化疗药物其实不多。午餐的时候,我的胃口还不错,点的外卖都吃完了。

  下午四点多,化疗刚结束不久,我像往常一样把葡萄放进榨汁机,制作了一杯果汁。葡萄汁入口的瞬间,我才发觉不对劲。嘴里品尝不到葡萄的酸甜,而是充斥着一股子金属味儿,就像在喝融化的钢管。我只喝了一小口,就把果汁倒了。

  化疗的作用是杀死体内不断分裂的细胞。由于无法区分恶性增生和良性增生的细胞,比如白细胞和头发根部正常分裂的细胞,化疗的药物会把这些全部杀掉。

  化疗第二周,我开始掉头发,即便把头发剪到最短,每天醒来还是能在枕头上看到大把的头发,眉毛因为长得慢而幸免遇难。我端详着镜子中只剩下眉毛的脸,就好像看到了《魔戒》里的格鲁姆。

  化疗的副作用不止脱发,那段时间我极度的疲劳,有一次我自己在家,朋友给送来了晚饭,床和门的距离不到五米,我却没有力气从床上起来去开门,朋友只能放到门口。几小时过去了,饭菜已经放凉,我还一口都没吃上。

  我的白细胞指标只有0.51000/mm3,正常是4-101000/mm3。为了增加白细胞,我需要经常去医院打升白针,让骨髓加班生产白细胞,但这会造成我的关节疼痛。我没有力气起床,躺着又浑身疼痛,深刻的体会到了「坐立不安」这四个字的含义。

  伊立替康的英文是Irinotecan,国外的医护人员玩儿起了谐音梗,叫它Iruntocan(我跑向罐子),意思是这款药会导致腹泻。但我化疗过程中很少出现腹泻,记忆中全是便秘的痛苦。经常坐在马桶上很长时间却没有进展。在《生活大爆炸》第十季第二十三集中,谢尔顿曾说「IsatandIsat,buttonoavail」(我久坐马桶,但徒劳无功),我对他的台词感同身受。

  针对我的症状,护士也给了一些护理建议。比如化疗期间每天至少喝2升水,因为化疗药物对肾脏和膀胱有害,需要多喝水来排出体外。还给我开了缓解骨头疼痛的氯雷他定,治疗便秘的番泻苷和聚乙二醇等。我也在网上搜索了相关的护理知识,有人提议避免吃喜欢的食品,因为化疗期间恶心反胃,会导致以后再也不想吃那种食品了。

  如果说第一个疗程就像《黑神话:悟空》里虐哭无数新手玩家的虎先锋,那第二个疗程就是连老玩家都很难打过的毒敌大王。此疗程的化疗药物具有神经毒性,副作用更加凶险。做了一系列身体指标的检查,开始化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由于给药的间隔必须是24小时,我每天晚上都会被护士叫醒输液,凌晨多次被叫醒换药,早上6点还要抽血。化疗的副作用加上睡眠不足的疲劳给我带来了双倍的打击。

  过程虽然痛苦,但化疗可以杀死癌细胞的希望支撑着我。好不容易结束了化疗,又做了一次PET-CT扫描,用来和化疗之前的情况做对比,以便判断化疗的疗效。

  「肿瘤非但没有缩小,反而增大了。」医生无奈的说。

  「那就是说必须得手术了?能做保肢手术,只切除肿瘤么?」我忐忑不安的问道。

  医生片刻的犹豫,已经透露了答案。肿瘤太大了,无法在不影响动脉的情况下切除。就算是勉强做了保肢手术,其实还不如戴着假肢来的灵活。虽然是为了治病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但我还是很难接受即将失去肢体的现状。

  手术那天早上,外科医生打来电话,叮嘱我按时到医院。到了之后,我患上了病号服,护士在我的左腿上贴上了标签,大概标记出了截肢的位置。我之前看网上的介绍说,膝盖以下的截肢需要2-3小时,医生告诉我只需要1-1.5小时,比预想的时间短的多。

  医护人员先是让我到一个房间里面挂上点滴,然后在我的大腿上插上管子,用于输送阻断神经的药物。然后我被推到手术室,打了全麻就完全没有意识了。醒来已经是手术结束2小时后的恢复室,因为麻药的作用整条左腿都失去了知觉。

  我特别想吐,嘴唇也干的厉害,护士放了一小桶冰块在我的床边,想吐的时候我就咀嚼冰块。主治医生下班后特意来病房看我,给我干裂的嘴唇拍了一张照,说是记录一下手术的副作用。

  「最难的一关算是挺过来了,你对截肢这件事还觉得后悔吗?」主治医生问我。

  「手术已经做了,腿也不会长回来,后悔也没用了。」我气若游丝,勉强挤出这句话。

  「我还是认为截肢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主治医生说。

  术后第一天晚上没怎么睡,一睡着就会被恶心的感觉弄醒。第二天恶心有所好转,但是左腿开始痛了。在床上躺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左腿还打着石膏,翻个身比登天还困难,导致我的背痛越来越严重。

  有时候我也会感觉到幻肢痛,觉得已经不存在的左脚有针扎般的痛感,伤口有时感到无数只蚂蚁在噬咬,有时感到像被火舌舔舐。推理小说作家岛田庄司写过一本叫作《幻肢》的小说,遭遇车祸的丝永遥无法接受男友神原雅人死亡的事实,失去恋人就像失去肢体一样,让遥患上了「幻肢痛」,只有在幻觉中看到雅人的时候才能稍稍缓解。

  我有一个学医的本科同学,给我发来了幻肢痛的相关论文,这种症状的成因是大脑向缺失的肢体发送了信号,却得不到正常的反馈。有一种治疗方式是使用「镜箱」装置,其原理是将镜像中正常肢体的信号传导给大脑,达到放松神经、减轻疼痛的效果。

  具体操作的时候,医护人员会拿来一个箱子,里面用一面镜子隔开了内部空间,我把左腿残肢伸进镜子的后面,右腿放在镜子的前面,给左腿下达弯曲等指令,同时右腿依照指令做出相应的动作,镜中看起来就像是左腿还在正常工作。

  不过幻肢痛比手术之前预料的轻一些,过了几天就基本消失了。更难熬的其实是在床上躺着不能翻身,晚上要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躺着感觉比跑马拉松还累,只有吃了安眠药我才能勉强睡一会儿。

  手术十天后去医院复诊。护士用一个转轮切开了石膏,我看到伤口肿的特别大,而且还在流血。不知为何护士却说伤口恢复的不错。因为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所以不能拆线,要等一周之后再去检查。护士只是简单包扎好了伤口,也没有用任何消炎或者止血的药物。

  我12月5号做的截肢手术,12月22号去第二次去复诊,护士说伤口已经长好,可以拆线了。我看着护士把一颗颗钢钉从伤口那里拆了下来,一共拆下来二十几颗。拆的时候基本不会很痛,腿部一直是麻酥酥的感觉,不过偶尔还是有一两个钢钉长在敏感的地方,痛感更强烈一点儿。

  就在我以为最煎熬的时段已经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拆线并不是结束,只能算是结束的开始,因为之后要度过漫长的恢复期。朋友帮我联系到了一位汶川地震的幸存者,他也经历过截肢,可以给我分享一些经验。我记得他告诉了我假肢的品牌主要有奥托博克,奥索等等。

  术后20天左右,我来到假肢诊所,假肢师做了一个腿部审查,根据我经常做的活动来设计假肢。大约一周后会给我的腿建模,再过一周做一个临时假肢,让我试试合适不合适,合适的话就会给我做一个最终使用的假肢,整个过程大概需要1个多月。

  我的手心和腿上本来就容易出汗,带上假肢后更是捂得难受。由于残肢和假肢腔经常发生摩擦,残肢时不时的会肿大,流血。我和假肢师反映了这些问题,他在假肢腔上开了几个洞,帮助缓解腿部的压力。随着腿部逐渐消肿,我不断需要配新的假肢,前前后后一共配了四五副。

  适应假肢的过程漫长而艰巨,我尝试苦中作乐,让假肢师在假肢上印上皇马俱乐部的图案。我从十年前开始看球赛,一直都是皇马的球迷。浏览论坛的时候,偶然看到有人分享说给皇马俱乐部写信可以得到明信片,我就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给俱乐部发了一封邮件,并附上了我的病历,希望得到一张C罗的签名明信片,在精神上激励我克服截肢带来的挑战。

  很快就收到了电子邮件回复,让我把病历通过传真发送过去,我虽然照做了,但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份快递通知,我下楼去拿,看到一个厚厚的包裹,上面盖着西班牙的邮戳。我迫不及待的拆开,里面果然有一张C罗的签名明信片,还附带了一件皇马的球衣。还有一封信,信中对我的支持表示了感谢,同时鼓励我坚强的面对病痛。我后来才知道,通过加入皇马会员的方式,也可以得到明信片,所以我果断加入了会员。

  两三年后,我已能够正常的走路,有时甚至会忘记假肢的存在。有一次我在澳门住宾馆,距离机场很近,房间外面能看到起落的飞机。早晨起来,陌生的环境让我有些茫然无措,想都没想便站起身要去卫生间洗漱,结果左腿结结实实的杵在了地上,疼的我好几天都无法正常走路。

  癌症及其治疗过程不仅仅影响腿部,给我的整个身体都带来了巨大的副作用。我从小就有喝牛奶的习惯,现在却变成了乳糖不耐受,喝点牛奶就腹胀,我还得过带状疱疹,口角炎等炎症,饮食方面要特别注意,不然就容易引起发炎。

  疼痛不堪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选择不治疗会不会少受一些苦。任由病情发展,虽然肿瘤还在体内,但起码当时除了磕碰会痛之外没有其他症状。而且即便经历了治疗的折磨,医生也无法保证这些手段的效果。

  主治医生曾提到横纹肌肉瘤的发病率只有百万分之四,而且大多是儿童,成人发病率很低,我得的这种肿瘤分型则更加罕见,所以联系到了位于纽约的纪念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的韦克斯勒医生。韦克斯勒医生是横纹肌肉瘤领域的权威专家,他希望获得我的活检样本用于研究。纽约州法律规定,获得样本之前必须本人同意,所以我和韦克斯勒医生通过电话。

  韦克斯勒医生的团队把研究结果发表在了《现代病理学》杂志上,这本杂志当时隶属于出版了著名的《自然》杂志的自然出版集团,2023年转到了爱思唯尔出版公司旗下(《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华生经常翻看的《柳叶刀》也是由该机构出版),在病理学期刊中排名第五。

  这篇论文专注于具有MYOD1基因突变的梭形细胞/硬化性横纹肌肉瘤,也就是我得的肿瘤所属的亚型,总共有30例患者样本。虽然样本不多,但这已是截止论文发稿时样本量最大的一批。文中有一张表格,详细记录了我们这批患者的年龄,性别,基因突变,治疗措施,以及随访时间,还有目前的现状。我做梦都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上」了一次顶级医学刊物。

  后续随访的中位数是28个月,55%的病例出现复发,68%的病例在最后一次随访的时候已经去世。论文指出,这种亚型的肿瘤和其他类型不同,对不同治疗手段的响应率都很低,预后很差,提出可以把MYOD1基因突变划分为单独的一个判断预后的标记物。

  这些冰冷的数字,就像一群冷酷的黑帮成员那样把我逼到了死角。为了缓解沉重的压力,我通过沉浸在游戏中来逃避现实。癌症中要不断的闯关,也像是一场游戏,只不过没有人是主动进来玩儿的,都是被动的邀请制。得了罕见病的病人就像是VIP玩家,遇到的关卡会更加的与众不同和紧张刺激。我们能做到,也许只有像《黑神话:悟空》里一句台词说的那样:放马西行,直面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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