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誰的〕

昨晚受邀至北影擔任「大師講堂」的主持人，該場放映的是陳果《細路祥》，好傢伙！這片的臺灣首映是2000年的金馬影展，我當時買到的是第一排的票，戲院記得還是西門町的今日戲院（現已改為今日秀泰且將於八月底熄燈），那場燈光熄掉後還有人彎腰低頭快步進場，我看得清清楚楚是金士傑，揹著個破布書包，迅速竄到後排就座（事見我整整23年前的7月2日所寫之〈香港人與地(2)〉，連結見留言）。

24年後的昨晚也有差相彷彿場景：我這回坐在信義威秀10廳G排5號，燈光熄滅後竟也還是有人彎腰快步進場，這回卻是滿頭白髮的李大師李幼鸚鵡鵪鶉，而且這次是他鑽到第一排去就座。

這樣一種相類記憶的宿命式的連結對我來說就是很香港的，至少20多年前的我是這樣認為。

昨晚原先準備好的開場白在這樣一種境況下全部被我忘光，只好把剛剛這兩段場景說了一遍，說來真是巧，不過無巧不成書，我從當年一個單純的影迷，如今在放映完後可以陪坐在導演旁邊分享我對他的電影的想法，這一路走來我是不敢有太多回想的，我只知道我是戰戰兢兢撐完全場，差一點就要出聲嫌威秀的冷氣開得太強，讓我忍不住發抖。

因這機緣重看《細路祥》，才看到許多當年沒注意或漏看的細節，比如導演在ending中把《去年煙花特別多》的何華超和《香港製造》的李燦森、嚴栩慈都找來同框拍了進去，為這三部「97三部曲」劃下一個完美句點；又比如細路祥某日放學回來大聲喊著嬤嬤嬤嬤，後才發現嬤嬤已經不在，頹然倒在沙發上，然後海叔上來，兩人學嬤嬤拄著拐杖跳舞，前一cut客廳壁面上原有的紅色春聯及日曆都已經撕掉，後一cut紅色日曆竟然又上牆回來了，這兩cut場景有穿幫但是情緒氛圍都是連貫的。

我想起侯導對這種情況的說法，他也是不在意這種穿幫的，一來是觀眾未必會發現，二來是發現了又如何？情緒氣氛都是連貫的，觀眾對電影的認知及感受就不會跑掉。

我事先查過2000年金馬影展的入圍獎項及影片，發現當年入圍最佳影片的六部，有一部大陸片：胡安導演的《西洋鏡》，三部港片：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杜琪峰的《鎗火》以及陳果的《細路祥》，還有二部是台片：一是純本土的陳以文《運轉手之戀》，另一則是中港台美合資的李安《臥虎藏龍》（岔開一句：金馬影展何時還能有這種水準的最佳影片片單？）。

六部裡《臥虎藏龍》毫無懸念地拿下當年的最佳影片，甚至還奪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花樣年華》則在之後不只一次出現在西方不同媒體的影史最偉大電影的前十名片單中。

然而這些光芒掩蓋不了杜琪峰的《鎗火》以及陳果的《細路祥》，那一年香港電影有這三片也可以說是港片的最高峰了，且三片各有其意義：《花樣年華》再現了過往與傳統，《鎗火》瞄準（開啟）了未來，而《細路祥》則是錨定了當下。

《細路祥》的寫實主義風格可以說真實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劇情看似細碎且聚焦於市井底層生活的點點滴滴，但是隨著九七大限逐步推進，大環境莫名的壓力漸次堆疊，這部份的節奏掌握得非常精彩，影片後段全香港人告別新馬師曾（祥哥），細路祥卻得連著告別生命中與他最親近的三個女性：小人蛇阿芬、嬤嬤及賓妹Armi；是的，告別正是本片中的主題，香港人97那年不僅告別了新馬師曾也告別了女皇，告別了英國統治，正式回歸祖國。

「香港是我們的！」阿芬和細路祥在尖沙咀海邊（那裡當時應該已經立有一尊李小龍的銅像？李小龍是1950年的《細路祥》主角）彼此大聲爭執，平常為了貼士五五分還是七三分在爭，這個問題卻是沒得爭了，97之後確實香港是屬於中國的了，強龍太強，不是細路祥這個小地頭蛇能壓得了的，他只能鑽來鑽去，尋找生機，目下的香港，大概早已定調如此，二十多年下來，還是只能說不勝唏噓。

昨晚陳果也說明了如何從《細路祥》的拍攝中發現到妓女生活現實的許多細節，覺得裡面可以發展出很多故事，於是「九七三部曲」之後便又有了「妓女三部曲」，且《人民公廁》不算在內（看片名以為是，其實不是），《三夫》才是「妓女三部曲」的第三部。而我是先看過陳果的第一部片《大鬧廣昌隆》之後才認識陳果的，並不是《細路祥》，「九七三部曲」我其實是倒著看的，雖然這三部彼此並無實際的關聯。

最後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卻找不到時機問：何時才能看到《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的續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