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幣圈女性,引領我們飛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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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田野日記4,成為比特幣圈人中。我想看看到底這個圈圈是什麼。

在西伯利亞東北部以及北美和南美的許多地方,薩滿的召喚涉及異裝的生活。也就是說,這個人要過異性的生活。這意味著這個人已經超越了他或她原來性別的力量,因此女人像男人一樣生活,男人像女人一樣生活。這些異裝薩滿在西南部的印第安神話中——霍皮人、普韋布洛人、納瓦霍人和阿帕奇人——以及蘇族印第安人和許多其他印第安人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

-- Joseph Campbell, Pathways to Bliss, xviii

2024年7月4日    星期四             多云转晴,气温15到21度

現在是7月4日凌晨0:10分,我剛從比特幣圈人聚會回家,卸妝梳洗後,坐在桌前,開始寫今日的小酒館觀察日記。

今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我想我不能睡了,我得趕緊把晚上的一切記下來,我怕我睡過去,明天早上醒來後,我會懷疑我自己。

而這從何說起,究竟怎麼說呢?如果不了解的人,看到今天的記錄,一定以為我瘋了。

今天的比特幣圈聚會上,我遇見了一個女人,她叫瑪麗龍,她是這期酒會上和我谈话的第一个人,我们居然談了两个多小时,從晚上九點到十一點多,時間過得好快。我沒有想到我會和她談這麼久,但是奇怪的是,至於我們談了甚麼,即使離得這麼近,我的印象卻非常快速地模糊下來,好像我大腦裡有一扇門迅速打開又馬上關閉了,如果沒有看到手機上新加的聯繫方式,如果沒有她在我回家後發來的那條短信,好像,我從沒有遇到過這個人。

她在這條短信裡說:

Très heureuse d’avoir croisé ta route ce soir!

(非常高興今晚和你的路相遇)

請你注意,她說的,不是和我「在路上」相遇,而是和「我的路」相遇!

老實說,從我進門的那一刻開始,我腦子裡一直一直在放一句英文:

「What the hell is this ? !What the hell is this?!」

也許她也一樣。

今天去這期比特幣酒會前,我感覺有些不舒服。我清晰地感到身體裡有一種非常混亂的能量東奔西撞,亂做一團,我的情緒非常低落,很想吃東西,最近一年,這樣食慾大發的情況非常少見。

這次出門前的穿衣化妝並未花多少時間,不過是找出十年前的黑白千鳥格短袖和深藍色牛仔褲。我不知道我怎麼了,肚子像开了個無底洞,完全填不滿似的,這種調查前拼命塞東西的狀態並不陌生,起初源於第一次帶我田野調查的本科導師的教育,「田野調查第一件事,就是要吃飽!」

他一直反覆叮囑我們這句話。我的調研方法學得馬馬虎虎,但這句話記得很牢。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一個人出發,經歷過不少餓得前胸貼後背兩眼冒金星的時刻,才領會到導師當年的至理名言。

現在分析下來,這種餓的創傷好像進入了潛意識,食物變成了安全感的替代品,一種防止職業滑鐵盧的體力準備。這種肚子裡出現深淵的感覺在提醒我,我需要保護自己。

這次調查的酒館,是專門吃飯的地方,擔心餓肚子完全非理性。我原以餓這件事,在我寫完有關飢餓,囤糧和代際創傷的文章後徹底過去了,然而在我軟弱的時候,才發現還有個田野創傷不經意間再次回來,我好餓,可我邊吃東西邊感覺到非常悲傷,無法說明出處的,抑制不住的,徐徐湧出的悲傷,好像從肚子的深淵深處,湧出一條河流,將我淹沒。

前天看我很喜歡的美劇《Evil》最新季,裡面有個情節深有感觸:有位神父深愛的男性同伴死了,他在人前完全不提他,但是他一直昏昏欲睡的,有位通靈的修女看到他睡覺時,胸腔裡鑽入個小小的魔鬼,把他的內臟一點點掏出,換了堅硬的石頭。修女抓到魔鬼時,自己也被他襲擊,開始回憶過往失去的爱而流下眼淚,她突然明白,原來這隻魔鬼就是悲傷。後來,她決定和神父聊聊他的同伴,起初神父抗拒著,但後來,當他開始說話,陷入回憶的他笑了,雖然同伴已死,但他們一起經歷過多少快樂的日子啊,想起他就是快樂的。就在那一刻,那個叫悲傷的惡魔,悻悻然離開了他。

在天主教靈修中,憂鬱(悲傷)也是一種罪。我把這種罪看作是隱喻。它貌似是一種可以攻擊人的,有時出處不明,有時來自於失去,或者死亡的能量。面對失去我們選擇不說,並不代表哀悼已經完成,不代表身體不會悲傷。當情緒無法通過語言流瀉而出時,身體往往會替你表達。

身體知道一切。

在這個去幣圈的下午,如果我也被一種混亂的能量包圍甚至襲擊的話,這種能量,就是悲傷。

女性的田野工作者,面臨的就是這樣的狀況,如果外出日,剛好撞上月經週期中的暴躁焦慮悲伤階段,如果再有說不清道不明聯繫的月亮能量影響(明天是新月,而我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以及身體敏感導致的未解決的創傷歸來,那麼田野工作會受到影響。但比我「迷信」的胡言亂語更可怕的是,自己對自己的身體全無意識,甚至完全否定自己的感覺。在這個調查裡,我說過,我要給我的身體話語權,雖然前幾次她是累的,但這次,我感覺到,她想往前走,但是她是混亂的。

我的身體在混亂中悲傷。

法國夏季白天很長,晚上十點才黑下來,我八點多到的時候,太陽西斜,酒館外只有12人,其中有两个女人。突然发现一個熟悉的面孔——A小姐!今天本來要和人們聊一下法國剛過去的第一輪立法會選舉,讓我無比興奮的是,法國歷史上第一位提出虛擬貨幣計畫的候選人就在我所調研的小酒館中!更妙的是,她是一名33歲的女性!完全否定了當初本傑明說的,比特幣圈的女人全是男性附屬者的角色。當我去小酒館時,A小姐就站在那裡,標誌性辮子垂在腦後,正和幾個男人聊天。

此前有人在群裡分享這條立法會選舉候選人消息時,他們正好聊到本傑明母親最近遇到的來自中國的電話詐騙,聊天串突然出現候選人消息,我點開,看到一個長相很標準且照片幾乎是完美处理过的漂亮女人,以為她是AI做圖出來的詐騙。於是問大家,這個人存在嗎?

之所以認為是詐騙,也因為自從我進入幣圈,聲稱自己正在接觸比特幣起,我的社交媒體就被各種不知是機器人還是真人的衣著性感美女攻佔,時不時來撩一下我,甚至要提供不知道收不收虛擬貨幣的性服務。而衣著清涼的半裸帥哥,也來加我介紹投資項目,說急了就叫我Mec(男人,傢伙)。人們似乎天生認為,隱藏在我卡通頭像後的是個比特幣圈人,比特幣圈人的大眾媒體形象貌似是個有錢的一夜暴富的男人,經常去世界各地meet up,說走就走,酒水飲料音樂香車美女泳池遊艇這樣的形象(其實的確有一些人如此,也在社交媒體上這樣曬)。在這樣的比特幣圈人的社會形象和幣圈人自己的刻板印象中,初入江湖的我在聊詐騙的語境中,看見一個女性候選人代表法國比特幣圈,就悲哀地以為她是AI做的圖。

誰讓幣圈還有don’t trust, verify (別信,驗證)的金科玉律。

等我詢問沒多久,幾位圈人紛紛回答,他們保證此人存在且不是騙局,他們都見過她。

又過了一陣,這位候選人在群裡出現,将她的聯繫方式和各種新聞發給了我,就這樣我關注了她。在剛剛過去的地區立法會選舉中,她的橙色方案Plan B(橙色是Bitcoin的象徵色彩),獲得了她所在選區91票,0.16%的支持率,雖然不多,但已經為虛擬貨幣在法國政治史上寫下第一筆。

而今,A小姐就站在和我咫尺之遙。我的大腦告訴我要去見她,和她說說話,尤其是女性之間的交流,應該比和那些幣圈男性說話更容易一些。但我悲傷的身體根本無法熱情起來。於是我打算先進酒館買杯可樂。我平時完全不喝可樂,朋友說它可以在關鍵時刻讓人嗨起來。聽起來像是毒品。

我需要嗨,但不是酒精。

本傑明在前台,他的妻子仍然不在。

「檸檬水?」他問我,他居然記住了我的口味。

「不,可樂。」 我回答他。

「正常的可樂?」

我愣住了,不知道甚麼是「正常」的可樂,條件反射說了句「oui」。

他遞給我一瓶玻璃瓶的可口可樂。

「除了這種『正常』的可樂外還有甚麼『不正常』的可樂?」我問。想到法國有那種小作坊自製可樂,也常常出現在酒吧,酒館這樣的地方。

「無糖的。」沒想到他回答我。

他遞給我一瓶無糖的可口可樂。

咦,為甚麼沒有小作坊匠人自製可樂,我心裡犯嘀咕。

我們的這場對話像極了一個不知道錢是甚麼的人進入一個陌生環境,別人讓他付錢,覺得歐元才是正常的錢,美元也行,而他可能還見過別的可用於交換的貨幣,比如bitcoin。可口可樂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可樂,只不過因為可樂的歷史和各種轟炸式長期營銷,它碰巧成為了可樂的代名詞而已。歐元,美元,人民幣,各種法定貨幣不是唯一的錢,只是機緣巧合成為各個國家地區錢的代名詞而已。

拿到無糖可樂和加冰的杯子後,我掏出手機,打開中本聰錢包,付了比特幣,當日一枚比特幣從六萬美元跌到了五萬六千美元,我的錢包顯示我花了7151個聰(sat),比上回多花了一點,因為比特幣兌歐元下跌,所以等值4歐元的可口可樂也比上回多花了些。

我拿著可樂喝了幾口,不但沒有嗨起來,肚子居然開始發脹,它快速地脹成了一個球,小酒館古舊的木頭椅子讓我坐都坐不住。我越喝越後悔,越後悔越傷心,只好端著杯子出去運動一下,順便看看和A小姐怎麼聊天。

A小姐坐在露台一角的四人椅子上,她旁邊的男人們正在吃飯,她甚麼也沒點,只是看著男人們吃。理論上講法式餐前酒會都是冷餐,但本傑明還是破例既當廚師又當跑腿,做了熱菜,只有一道:炸薯條配磚頭一樣厚的一條烤熏豬五花肉——里昂小酒館傳統菜。它可不是精緻的,五顏六色的法餐,小酒館菜系源自19世紀紡織工人的伙食,以量大,實惠著稱,用豬,牛下水這些最便宜的食材做原材料:牛腰,牛頭肉,豬大腸卷,烤牛肚,豬血腸,這名字一聽就是重口味提供能量的勞工階級美食。

我穿過烤五花肉的香氣向她走去,突然,另一個女人迎面朝我走來,對我燦爛地笑了,我看她笑,也笑了,停下來。

「你好!」她主動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們的眼神相會,自然親近,不言自明,我們都是這裡的少數派——比特幣圈女人。

「你是怎麼開始買比特幣的?」我問她。

「我的男朋友X,他是比特幣圈人,從去年起他一直來酒館聚會,我也來,我也就買了幾種幣。」

「你的儲蓄大宗都是比特幣麼?」

「沒有,只有少部分。我的男朋友大宗是比特幣。」

「你的男朋友是哪個?」我問她。

她給我指了指。我一看,一個大概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正和一個滿頭紋身的小哥聊天。

我見過她的男友。他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今年三月份在比特幣圈聚會上,我和比特幣奶奶聊開錢包的事時,他蹲在我們的桌前旁聽,簡單自我介紹了幾句,他說自己是收比特幣的精神分析師,讓我眼前一亮,我正想找他時,他人不見了,沒有搭上話,此後我翻過本地的聯繫方式,正在想是否預約一下以解決我心理問題的理由去他的診所聊聊比特幣,可覺得這種行為不符合彼此職業操守。精神分析是下到病人無意識中去打撈靈魂碎片的工作,我如果以病人身份,有意識地帶著問題,面對敞開的他反向去打撈他的無意識,那這場會面會不會過於勁爆從而引發什麼危險,對彼此造成什麼後果,我不知道,自然也承擔不了,而且精神分析一次真的好貴啊。

在比特幣圈,常見的職業是信息技術,財務,經濟等相關職業,就連老闆本傑明也拐彎抹角是程序員出身,但是這位,居然和我一樣,是純人文科學出身。人類學好歹可以掛鉤(冒充)下社會科學,可精神分析師這種職業是人文中的人文,它是一種通過分析夢境,敘述,書寫等研究人心靈過程的學科,就連心理學都覺得精神分析是有點玄妙夢幻的學科。研究人心靈的人,成為了比特幣圈人,這其中怎麼感覺有個很大的故事?

我和他所(宣稱)從事的,都是在加密貨幣交易所職業調查欄目裡找也找不到條目的職業。那麼他這個精神分析師,到底是怎麼接觸比特幣的,如何實踐,又如何成為法國接受比特幣的精神分析師的(或许是第一位)?他有比特幣客戶嗎?

隨之而來當然還有一個更有意思的問題:比特幣圈人的心理和精神狀態是怎樣的?有沒有一種共同的心靈過程,決定了他們將自己認同或者信仰為比特幣圈人?

可這幾個月都沈迷於探索這些的我,沒想到自己居然不能挪開腳,哪怕去跟X聊短短兩三分鐘,甚至沒法靠近A小姐——我完全無法從這個女人面前走開,把目光移動到別處,她才是這裡最深的神秘所在。

此篇為此系列的人類學田野筆記4, 太長,故而分兩部分刊出,未完待續。



因在自家老巢許願比較靈驗的原因,故而後記碎碎念在馬特市墓地不放了,想看原文點此🔗吧

下篇我會只開放給訂閱讀者,所以想追蹤這個系列的後續故事,請訂閱魚書-Fish Letter 。這個系列的前情回顧在此:

《從法國小酒館穿越到比特幣人部落:人類學田野日記1》

《比特幣,🐷和檸檬水:人類學田野日記2》

《怎樣搶劫比特幣圈人:人類學田野日記3》


CC BY-NC-ND 4.0 授权

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飛昇,這是歌德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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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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