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
題外話：這篇寫作時遇到個靈異事件。從圖書館修改文章後坐輕軌回家，有個二十多歲的精神病人突然跳上車，環視四周，盯上了我，對我說道：「我看了你的寫作！我看到了詩意⋯⋯」我心想他怎麼知道我寫作，然後他突然跳過來，湊近我的臉，用很猙獰的聲音說：「我看到了恐懼！恐懼！」之後揚長而去。我被嚇到，當晚失眠，看到一個過年主題的徵稿，剛好題目相關，就投了，後來拿了個小獎，差不多1000歐的樣子，算是我寫作史上虛構類作品的「巨額」稿費了。這件事在我的《給寫作的情書》中提到過。
以下便是小說正文：
一
我留學歸鄉那天，是個落雪的除夕黃昏。變賣了異國生活十二年的所有家當，手裡就剩個簡單的行李箱，存着我飄搖的過去和不定的現在。我在水城灰黃的，讓人透不過氣的天底下行走，亂雪飛舞在我不認識的林立高樓間，冷風帶來了夾雜著外地口音的坊間輕語。這滿眼陌生裏，與此前故鄉唯一相像的，就是這除夕越走越空的街。那些橘黃色燈光的窗裡，團聚着愛怨相會的歸家者——也只有我這無家可歸的人，才不用走得如此迫切。一過主街，霓虹燈光便稀疏了，暗漆漆的小巷口居然有兩隻半米高的紅燭閃爍。定睛一看，一輛三輪車車頭掛着純白，薑黃的紙錢串，車上擺著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票子，帶著金龍的紅燭插在車尾的半顆土豆上。十二年了，故鄉也只有這點未變——除夜最後的生意總與祭祀有關。再往前走，才看清這個臨時攤點，除了賣冥國銀行發行的人民幣，還有仿真的美元和歐元。離鄉許久，物非人非，連冥國銀行都成了跨國公司。
這次回到水城，除了處理祖宅的拆遷事宜，便是給我久亡的祖父母、父母上墳。想着今夜無物祭祀，我便走到攤前，問: 「這一疊歐元多少錢？」
賣紙錢的人坐在三輪車後的凳子上，雙手在自製小泥爐邊烤火。
「十塊錢。」 他站起身來，「現在流行燒歐元，美元。你給過世的人燒了，他們拿着錢也能到陰間跨國旅遊呢!」
是啊，十二年來，我一路走向世界。父母，祖父母的魂魄卻從未入夢，也許是我走得太遠，沒給他們燒點路費。看來沒有外幣，冥界也是寸步難行。而我發現這樣想，自己倒可以心安許多，於是對他說，香蠟黃紙各來四份，信封包的冥幣，來八份，人民幣八份，還有這歐元美元，各來四份。說的時候，我感到自己闊氣得很，終於可以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
見他遞來的塑料袋裡信封包好的冥幣上空無一字，我有些不安起來。
「不好意思，這信封上要寫什麼？」
「要寫你先人的名字。這有專門的格式呢。」
小時候，我只見過祖父在臘月裏給先祖寫包裹冥幣的信封上的題款。再後來，他又拿着毛筆，為我早亡的父母寫。可我始終沒有親自寫過。看看賣紙錢的人——他留着一把長鬚，古意盎然的樣子，或許我可以向他求助 ?
「師傅，我不曉得這個格式……你能幫我嗎 ?」我忙問。
他沒有回答，或是沒有聽見，只是在三輪車上埋頭找東西。我後悔說出這句話了。舊時，賣紙錢人得託讀書人寫信，可現在，「讀書人」卻要託賣紙錢人寫。正窘迫間，他直起身來，手裏居然拿出了一枝仿毛筆。
「這個服務我們現在也有，寫一份兩塊錢。」
這麼多年，故鄉斗轉星移，連賣紙錢人都負責寫祭祀信封了。我忙掏出錢包：「你這裡服務真齊全。」
「那當然，顧客就是上帝嘛。」他遞給我一張黃紙和一枝圓珠筆，「你把你的名字，你祖先的名字寫到這張紙上。」寫完後，我把紙還給他，他瞥了一眼，突然抬起頭，驚異地看著我。
「你是魚唯唯！」
「嗯。」
「月臺巷魚家的魚唯唯？」
「是啊，我這個姓，老水城就我一家。」
賣紙錢人聽了，突然伸出一隻手拍拍我左肩，聲音略有些激動：「老兄，你終於回來了！」他朝我笑了。
我被這個忽如其來的親暱舉動嚇了一跳，連忙條件反射般地跳出去。國外十年，沒有人這樣對我親暱過。上一次被拍肩膀，還是讀博士時和日式餐館一同打工的伊朗人打架。
「唯唯，你躲啥呢？我是你高中同學馬棟樑啊！」他一把將頭上青灰色的絨帽扯下來，滿眼期待地看著我。
「馬棟樑？」
藉著燭光，我仔細端詳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他瘦，眼窩深陷下去，突出的顴骨上跳動著燭火的反光。兩鬢頭髮近乎斑白，鼻尖紅腫著，道士一樣的長鬍鬚，也呈花白狀，幾可垂至前胸。這麼多年，唯一能讓我確認他的便是那雙濃密的劍眉，依稀地露出些少年時代的英氣。當年高中的馬棟樑，神明矍鑠，肌體豐盈，作文寫得好極，可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四十多歲居然有下世的光景。
「你……不是去北京上大學了麼？怎麼在這裡……？」
「賣紙錢是吧？」他搶斷了我的話，雙眼在火光的映襯下炯炯燃燒着，想是捉住了我內裏隱藏的那一丁點兒對他的憐憫，神色裏似乎有些挑釁的意味。
「說來話長。」他嘆了一口氣，埋下頭去，手裡只管用仿毛筆寫字：「天快黑了，你趕着回家給祖先獻紙吧？我先趕緊給你寫完。」
同學情長，也不及顧客恩重，這是商業社會的行為準則。
我應答著，不斷摩挲手中的行李箱桿。
這個生我養我的故鄉的除夕，除了空對亡人的遺像外，我似乎已經無處可去了。祖宅已是斷水斷電地圍在一片廢墟中間了，政府的人蜿蜒曲折地催逼我，假如再不回國辦理拆遷手續，搬遷祖宅遺物，年一過就要強行拆除。
看他寫得差不多了，我便問他：「棟樑，你們家還是住金瓦巷嗎？」
「嗯。」
「那代問你母親好。」
上高中的時候，馬棟樑父親去山西打工時失蹤了，再也沒有音信。我的記憶中只有他的母親，徘徊在晚自習時的校門口，給他送飯。
聽我問他話，他的臉上突然呈現出異常的神色，彷彿是懊悔，仇恨，悲傷凝結成一塊，嘴脣也微微顫抖著，好像要哭出來。
「我母親……已經去世了。」
「啊……什麼時候的事？ 」
「五年了。」
「那你……成家了吧？」
「沒有。」
「你過年也一個人嗎？」
「嗯，白天出攤，晚上一個人待着，守歲唄。」
聽了這話，我心有所動。畢竟今晚這除夕之夜，我也是一人度過，實在空虛無聊得很。於是我對他說：「棟樑，今晚我也一個人，你要不嫌棄，我跟你一起守歲，咱哥倆聊個通宵。」
二
祖屋冷著，黑著，孤零零地立在拆遷的廢墟中，讓我認不出。
打開東屋大門，滿是灰塵的味道。大長桌上，放著祖父母和父母的遺像。藉著手機的光，我把從棟樑處買的紙錢擺在遺像前，又找來香爐，燃了一柱香。沒有電，我就一個人站在屋裡，看落雪的夜沉下來，再沉，直到黑暗中宛若鬼眼一樣赤紅的香頭終於暗下去，滅了。窗外的雪，簌簌下得更緊，寒冷逼得我終於出門，水城的路上此時已覆著一層雪。繞過商業區霓虹燈閃爍的街道，我終於找到了金瓦巷。巷子長高了，從前的平房一律變成自建房，簡單而稀薄的水泥磚牆朝著各個方向壘起來，彷彿是沉默著的巨大的金屬機器。
金瓦巷21號，門庭並無改觀，深深地藏在周圍自建高樓中，我推門而進。
穿過小院，便是棟樑家的平房。正對門的桌子上掛着他母親的遺像。棟樑至今仍固守着水城的傳統，包在黃紙信封裡的五六份紙錢工整地放在遺像下。桌子中央，是一枚白瓷高腳盤，上面是拳頭大小的一塊臘肉，蠟燭的火光在上面跳舞。
「來了？坐。」
火爐邊茶几上已是四個小菜，棟樑正在桌邊擺碗筷。
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個涼拌牛肉，剛從火爐上蒸好的，熱氣騰騰的肉丸，外加一盆粉蒸肉，酒過三巡，我已有些微醺。都說「酒壯慫人膽」，我胸中的疑惑也脫口而出:「棟樑啊，你一個北京重點大學的高材生，怎麼會跑回水城？你回到水城，大過年的，怎麼去賣紙錢？是不是經濟上遇到什麼困難，有困難要跟兄弟說。」
棟樑抿一口酒，直視著我的眼睛：「兄弟，你在國外唸了博士，工作這麼些年，也算見多識廣，那你為什麼也回國了？你回到水城，這大年夜，怎麼還跑到我這賣紙錢的家裡來？」
被他一嗆，我居然無話可說。悶頭喝一口酒，憋出了幾個字：「人亡家破，回來打掃現場。」棟樑聽了，只是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回。
沉默一陣兒後，他終於說話了：「兄弟，你比我讀書多，我這裡有個問題想請教你。」他微紅的眼睛又一次盯著我，好像要洞穿我內心似的：「你說，假如人有靈魂的話，那人身上的骨，肉，一個胳膊，一條腿，都有沒有靈魂？」
除夕之夜，談論這些話題，我本以為只是玩笑，卻見他神色肅穆得可怕，忙收回笑容：「靈魂……這靈魂的事，怎麼說呢……」
「假如人有靈魂，靈魂附著在肉身上，假如靈魂決定了我是誰，那麼，肉身少一塊，再少一塊，最後肉身沒有了，靈魂附著在哪裡？所以每一塊肉，都是靈魂的容器，每一塊肉，都決定了我是誰，對不對？」
聽來聽去，棟樑的邏輯似乎並無錯誤之處，我便點了點頭：「如果按你剛才說的，你是你，不僅僅因為靈魂是你，肉身也是你。靈魂與肉身，都是不可分割的『你』的一部分……但是這個……目前在科學上沒有直接的證據，也就是說，靈魂有幾個，靈魂與肉身的關係，甚至靈魂存在的觀念，在我看來，它們更像是一種……信仰。」
「那麼，『我是誰』，也是一種信仰？」
也許是爐火燒得正旺，我感到自己渾身出汗了。多年不見，我們本可以有那麼多彼此的故事可以深談，但我不曾料想，這離愁別緒竟以一場「我是誰」的哲學問題開始。我脫了外套，靠在沙發上：「棟樑，你問我的這些問題，其實你都有答案了，不是麼？」
他的神色頹然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唯唯，其實自從我母親去世之後，我就不再知道我是誰了。」
我聽見了自己心裡的長嘆。小學六年級時，我父母便因車禍去世了，此後，我便同祖父母在祖屋一道生活，直到高一和大二他們相繼離世。從此，這荒涼的人世間，我就是自己的唯一親人了。所以，大學畢業後，我努力走遠，直到地球的另一端，遠得足以把家族的衰亡，水城的舊事全部忘記。棟樑不同於我，我是無以為靠，而他自少年時代便與母親相依為命。彼此相依為命的兩個人，相依沒有了，何以為命呢？
我把一塊粉蒸肉夾到棟樑碗裏：「你說的，我懂。親人離世，我們總會感到自己內心被死亡撕裂，但棟樑，一切都會過去，這個世界，唯獨不變的，就是一切都會過去。自從我祖母去世以後，我曾想一輩子不回水城，可是現在，我不還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嗎？」
「不，唯唯，你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之前為什麼會那樣選擇——放到今天，難道我還會做出同樣的事？其實，我一直不懂，怎麼選才是對的，好像所有的答案，都會讓我自責。現在我唯一確定的是，只要我喘一天氣，就會賣一天的紙錢——如果以後，人們還給死人燒紙，如果，冥國銀行永不倒閉……」
「棟樑，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什麼選擇？」
他看著我，夾起了我放在他盤中的粉蒸肉：「唯唯，你看看這塊肉。」
他似乎從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感到這除夕夜本應其樂融融的對話實在有些困難了。
「嗯，這個肉很好吃，好像是四川那裡的做法，水城的粉蒸肉不放豆瓣醬。」我一邊說，一邊看著他：對面這個孩提時代就認識的老同學，把自己封閉得像一隻餃子。
「這個粉蒸肉，是我在北京的時候，一個四川姑娘教給我的。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如果當年我和她在一起，說不定今晚我會吃着她親手做的粉蒸肉，旁邊還有小孩在跑……」
看餃子破了個口，我忙追問下去：「後來那個四川姑娘呢？」
「過年時我領她回家見母親。我的未婚妻是個好吃的人，在我家的時候，她總跟我說，棟樑，去買些瓜子，棟樑，我想吃水城那種長長的柿餅。本來想吃什麼對我說，在北京是很平常的小事，可我母親聽見了，就覺得她只會使喚我。那也是個除夕，姑娘專門做了一桌子川菜，母親覺得又油又辣，不合胃口，覺得姑娘連菜也做不好，無法照顧好我。於是母親就要我和她分手。」
「那你因為母親不同意，便和她分手了？」
「唉……前後很多事情，一言難盡。後來，母親專程去了北京，來跟我談這個事。我本想讓兩人修好，可她們一見面，就是吵。母親便絕食，要我離開這個姑娘。」
「啊……」
「她絕食了三天，看這種狀況無法進行下去，我只好分手。」
「棟樑，恕我直言：你母親在這件事情上，有些極端。她那時候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其實，自從父親失蹤之後，母親就變得很情緒化。你還記得嗎？高中我喜歡籃球，高三複習那會兒壓力大，常常逃出去打籃球，母親知道了，就在我面前嚶嚶地哭。我最怕女人哭。她一哭，我就不再打。這次只是更高級，絕食罷了。」
「四川姑娘之後，你可遇見別的讓你心儀的對象？」
「那之後，母親退了休，說要照顧我的生活，就來北京住。當時我和幾個朋友創業，每天起早貪黑，很少待在家裡。可是母親每天堅持做一桌子菜，就在桌前巴巴兒地坐著等我回來，哪怕等到晚上兩三點鐘，她也要坐在那兒。直到我回來，她才高興起來，硬是要我吃幾口，她才肯睡覺。母親說，我天天在公司沒日沒夜地工作，會把身體搞壞。再加上北京的氣候差，一到冬天，我的支氣管炎就犯了，咳嗽個不停。可我一咳嗽，母親就哭，說我寧願在北京城裡慢性自殺，也不回到水城。說我不重視身體，以後她怎麼辦。我於是強忍著不敢咳嗽。但是接著我的病便轉移成肺炎，母親便開始吃安眠藥，說她睡不著，說再到北京待下去，就會要了她和兒子的命。」
「所以，你就回到了水城？」
「嗯。」
「棟樑，我怎麼感覺你的母親，大概因為父親的失蹤，精神上受了些刺激。這麼多年，你的父親，就真的一點音訊也沒有？」
「沒有。」
「你母親也沒想著再找個老伴兒？」
「沒有。父親失蹤以後，在她心裏，我就是她的命。」
「可是，她正一步步地侵蝕著你的生活，一步步地把你囚禁在她身邊。」
棟樑沒有回答，點燃了一根菸。
爐火更旺了，外面依稀響起了煙花爆竹聲。總有些火燒火燎的孩子，等不及午夜，便在同伴面前展示大人買的花炮了。
棟樑似乎並未聽見，他的談興正濃：「那時我問自己，在她身邊，『我』是誰，這件事重要嗎？我的答案是，『我』不是『我』，『我』是她的一部分。如果我不把自己心裡的『我』毀掉，她便不能活，我便是不孝子孫。」
聽到這裡，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為棟樑感到惋惜，這種惋惜夾雜着對她母親所做作為的憤怒，一併傾瀉而出：「棟樑，原諒我實在聽不下去，都說『父慈子孝』，你愛你母親，可她愛你嗎？她所做的一切，從威脅你與未婚妻分手，到迫使你辭掉北京工作，那不是愛，因為在這些決定中，你是被脅迫的，不自由的。她一直在利用兒子對母親的孝順，用眼淚和自虐的形式來控制你，你明白嗎？！」
這些話說出後，生平第一次，我對自己無父無母的事實，感到幸運。
可出乎意料，棟樑並未生氣，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唯唯，那年，我和你想的差不多，於是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於是我不再有退路。」
「你不必為你的選擇有任何的內疚。你母親生活的不幸，不是你的責任，不是！你只是一個——受害者。」
「不，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你不明白。我想……也許，我母親死了，是我殺死了她。」
三
水城年俗，除夕夜年飯擺好時，家中神龕前也須備好供飯與紙錢。家門口放幾個響炮，神龕前燒一柱香，先祖的魂靈才會受到招引，回家過年。
棟樑站起來，去前廳查看母親遺像前的香燭是否還在燃燒。我坐在沙發上，腦中一片空白。今夜，倘若他母親亡魂歸來，聽到這樣的對話，不知作何感想。而這歸國的第一夜，我居然與一位自稱是「殺人犯」的老同學一起度過。
棟樑回來的時候問我：「你把紙錢擺到祖屋沒有？」
我點頭。大年三十，本該是安守家宅的日子，可我卻在這裏。先祖如有亡魂，歸來也無以為食了。
「新年快到了。」他又點了一支菸，嘆道。「現在你眼裏的我，和你認識的那個我，是不是截然不同了？」棟樑看我神色驚惶，盯着我的眼睛直接發問。
我竭力按住內心滲入的恐怖，做出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我只是……困惑，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殺死了母親？容我再問下去，你母親，到底是怎麼死的？」
「也是這樣一個下雪的冬天，我記得」，這一次，他居然沒有逃避我的問題，「六年前，我母親突然病了，她自覺病篤，到處都不舒服，人也漸漸消瘦下去。於是我領她到各大醫院看病，檢查的結果卻是一切正常。」
「中醫也看了嗎？」
「看了，無非是些安神補心類的湯劑。冬天一過去，她就越發瘦弱，頭髮也一簇簇往下掉，她常懷疑自己要不久於人世，於是張羅著採辦後事。因為查不出病症，她的一個堂姐，專程請了道士來家裡捉妖，排場很大，但終究不見得好。這之後，我們金瓦巷的李媽，也請來了和尚，在家裡唸了三天三夜的經，錢花去不少，可她依舊一天天地虛弱下去。我們幾乎把所有的辦法都試過了，沒有任何效果。有一天，探望她的遠房表嬸走後，母親面色沉重地來找我：她得了一個據說十分靈驗的偏方。
「什麼偏方？」
「這個偏方，我想你大概也聽過。」棟樑把菸灰彈到火爐下的鐵皮簸箕裡，抬起眼睛，緩緩地說：「人肉。」
「人肉？！」我感到後背一陣冷風吹過，忙把脫下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
「嗯，新鮮的人肉。」他神色依舊平靜，不慌不忙地說。高顴骨讓他瘦削的臉顯得幾乎是殘酷，平淡的語調在我聽來十足地陰冷。我不知當初聽到這個要求時他的反應，但我已經分明感到有些窒息了：
「棟樑，這……這簡直就是胡鬧！新鮮的人肉，你從哪裡找？」
我看著他，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難道要你割自己身上的肉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
此時棟樑的眼裡，居然閃過一絲殉道者般堅毅的輝光，這輝光來去匆匆，卻讓我感到不安起來：「是的，我的母親，要吃我的肉。」
一陣沉默。
安靜下來，方才聽到，遠處的爆竹煙花聲，已經密集起來。這午夜一來一回的對話，竟讓我們忽略了新年的到來。
我看一眼表，正是午夜十二點。「過年好。」我對他說，「恭喜你還活著。」
棟樑勉強笑了，給我倒了一杯酒，又自乾一杯。起身從抽屜中拿出一串鞭炮，我也忙跟出去，他熟練地把鞭炮拴在院裏的桃樹上，又用菸頭點燃了引信，「劈里啪啦」，一院火樹銀花，好像都在為他慶賀生命。
此刻大雪初停，冬青樹一叢叢積了雪，好像一個個披麻戴孝下跪的小人兒。雖然爆竹足以除晦，但棟樑剛才一閃而過的眼神卻讓我心裡再次不安起來。跟着他重新進屋，藉著燭光，我才第一次看清方桌上他母親的遺像：一個神色憂鬱的老太太，花白的頭髮中分梳在腦後，一點兒也不笑，兩腮的贅肉垂下來，有些憨態，又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棟樑似乎因為與我談話，忘記了給母親照片前更新年夜飯。看著她的照片，我打了個寒顫，忙進了裡屋，緊緊靠在火爐邊。
進門時棟樑一身火藥味，他往爐裡又加了塊煤。我止不住好奇，卻又害怕發問。沒想到他卻談興不減，竟主動問我：
「剛才你看見我母親的遺像了吧？」
我點點頭：「你母親去世那年多少歲？」
「六十一。那張遺像就是她懷疑自己得不治之症時拍的。」
「她真的相信靠吃人肉才能治好嗎？」我忍不住問。
「我跟她說，這是迷信，沒有科學依據。她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可是我的表嬸說，『棟樑，你知道女人生孩子的時候，身體都是撕裂的，你母親冒著生命危險把你生下來，又在你父親失蹤後，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這難道都不值得你割去自己身上一塊肉報恩嗎？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為娘的有大難，讓孩子還塊肉，怎麼了？』」
「天哪！」我不禁驚叫起來，「拜託，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吧？！」我忙問棟樑，「你當時怎麼跟你母親說的？」
「那時的我和你現在想法一樣。自從她向我要一塊人肉以來，我好像驟然清醒，一切都是循序漸進的：為了她，我幾乎喪失了自己——我的未婚妻，我的工作，我創業的公司。每一步，我都一點點縮小，一點點往水城，往她的懷裡退，然後我就變成了她的一塊肉：今天割一塊，明天割兩塊，後天用不著了，當腫瘤一樣全部割掉也未嘗不可。我是誰，我叫什麼，我有什麼樣的故事和想法，無人關心，似乎也毫不重要。人們只關心你是不是你媽的兒子，你爺爺的孫子，家族的孝子，國家的順民，脫離了這些社會關係，作為一個人的你渺小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是身體，我只是一塊肉，是母親的肉，家族的肉，國家的肉，是承載不了思想和靈魂，也決定不了身體和全局的贅肉。我憑自己的天性去愛我所附著的這些關係，到頭來，這樣的愛，卻織成了一張大網，將我狠狠地吞噬。」
「棟樑，你說得對極了！世界總是這樣的——因為你愛，所以你被脅迫，對不愛者來說，生活容易多了。可是，世界難道應該是這樣嗎？」
他的長篇大論又讓我眼前浮現出中學那個神采奕奕，縱論天下的少年。我不由地也激動起來，彷彿回到了我們無拘無束高談闊論的年代。
棟樑靠著火爐若有所思。
「那後來呢？」我忍不住又問下去。
「後來又有表嫂來勸我。她自稱是基督徒，也不知是哪個門派，一進門就跟我講，耶穌為了實現天父的意志，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我們要效仿耶穌的大愛，要無私的，不求自己益處的愛，要犧牲自己的愛。因為遵循耶穌的道路，為自己的母親背上十字架來受苦，必然得到上帝的恩澤。割肉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他們的。」
「既然天國是割肉之人的，那她為什麼自己不先割一塊肉救你母親呢？」
「她說她身體不好，血液有病，害怕傳染給我母親。」
「她身體不好，不是還有她兒子嗎？天國這樣的好事，先給自己最親的孩子，也未嘗不可啊。」
棟樑苦笑了一下，靠著火爐緩緩蹲下來，「那不就又有一個馬棟樑了嗎？」
他的側臉長長的鬍鬚垂下，孤獨得像一個聖人的剪影。我看著他，他看著牆角處大片的黑暗：「當時我想，絕不割肉，這是我最後的反抗。如果這一步都服從，我自己便徹底被毀滅了。我要成為一個人，而一個獨立的人，就要珍惜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我的每一塊肉，都是我自己的靈魂所在。放棄一塊肉，我就不是我。所以我拒絕給母親割肉。」
「那後來？」
「後來，母親終於不治……」
說到這裡，棟樑的聲音低下去了，他用雙臂捂住了自己的頭，漸漸的，他肩膀顫抖起來，他抽泣了。
看到他的樣子，我終於忍不住：「棟樑，我再說一遍，你的母親，因為很多原因而死，但你不是殺死她的人。」
「不是殺死她的人？」他突然抬起頭，以發紅的淚眼盯住我：「唯唯，可是你不知道，為了成全我的獨立靈魂，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母親從一個會喘氣的大活人變成出息不還的死人。今天，我再也沒有母親，沒有失去丈夫，卻穿越漫漫長夜陪我長大的母親，沒有做一桌子菜等我回家的母親，哪怕是那個逼我的，罵我的，強迫我的母親，也沒有了。是的，那個我信仰的我，獨立，有力量，每一塊肉都閃耀著靈魂的光輝，可是這個獨立靈魂究竟換來了什麼？是失去，是永遠的孤獨！……」
「棟樑，你看著我」，我也蹲下來，抓住他的胳膊，「你的母親不是因為你獨立而死的，她去世，或許因為她長期心情抑鬱，這個心病，哪怕是你割了自己的肉，也是治不好的，相反恐怕會更嚴重，所以你不割肉的決定，是對的。」
棟樑的淚眼中此刻散發出諷刺而質疑的光芒：
「可是，唯唯，如果我是對的，那為什麼你也割肉呢？」
「我割什麼肉了？」我的心上一驚，這是哪裡的話？
棟樑站起身來，指著他家的房頂：「你們家祖宅，比我家這個房子早多了吧？清代中期的啊！政府說要建高檔建築才能招商引資，美化市容，你就同意他們丈量，政府評估了多少平方就是多少平方，你從國外留學這麼多年，就連反抗也不反抗，他們讓你回來你就不遠萬里回來，他們說來強拆你就來交割手續，你難道沒有在割自己的肉嗎？」
「可是，我有別的選擇嗎？房產的問題，你也知道，是五十年代城市私有房產社會主義改造中遺留下來的老問題。改造中，我家祖宅的一半，他們說沒收就沒收，說安插進幾家外人就安插進幾家，活在共產黨的天下，是我們家的選擇嗎？後來，九十年代他們不也陸續返還了幾間房子的產權嗎？當然了，關於返還，他們也是說幾間就幾間，政策今天這樣，明天那樣，請問，任何政策的變化有人和你商量嗎？現在，他們說要開發房地產，推土機都到開到門前，家裡都斷水斷電了，我現在都跑到你家過除夕來了，我除了搬家以外還能怎樣？」
「是啊，一切也都是循序漸進的，你跟我當時回到水城的情況有什麼區別？我是作孝子，你要作順民，你也幾乎喪失了一切 ：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為了政府美化市容的計畫，你不遠萬里回來，割地賣房，這是怎樣一種精神？談起精神，呵呵，你跟我大談獨立靈魂，可是，你獨立的靈魂哪兒去了？ 你自己被逼割愛，跟我這個割肉有什麼區別？」
「不對，有區別啊，我的父母，和我祖父母的死，跟政府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唯唯？你真覺得沒有關係？你難道不知道，你父母當年組織一批社會主義改造中被沒收房產的人，這其中就包括的我的父母，一起去房管局討要房屋產權，與官員周旋，你難道不知道他們死在去房管局的路上嗎？」
「可是⋯⋯我爺爺告訴我他們是外出辦事出了車禍……」
「這麼多年，你難道沒追問是辦甚麼事嗎？那你爺爺呢？他為什麼心臟病發，這你總歸記得吧？」
「那天下午，爺爺在家找房契，一時累了，心臟病發。」
「是啊，我們高一的時候，你們家那裡不是說要拆嗎？所以你爺爺在找房契啊！」
「不，棟樑， 你讓我想想，我現在有點亂……」
「你奶奶怎樣我想你自己知道了。你上大學的時候，她為了你們祖屋的完整產權費了多少心力？大一暑假，我們幾家要祖產的人，你奶奶，楊大爺，我媽和我去房管局靜坐的時候，你在哪兒？你奶奶那時候就血壓高，硬撐著。她把祖產給你要回來了，一切都給你準備好了才走。可你卻回來賣房子。這些年，你可盡過你的責任？」
面對棟樑的質問，我的心一時很亂。許多事似乎無頭無腦地在他這裏串聯起來了。棟樑的淚眼，祖父母的棺槨，父母的死訊，祖宅的產權，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離開家鄉的數年，我打工、賺錢、攢錢、出國、讀博、工作，自以為成了一個獨立的人，獨立得好像是無土栽培的植物。可當我回到家鄉的時候，我才發現我信仰中的獨立自我其實根本不堪一擊。我是一個獨立的人，可我身上背負着我親人的歷史，那些愛、恨、希望和痛苦。它們深深地紮根於這片土地，好像魂靈一樣在這守歲的夜晚緊緊圍繞在我身邊。我是誰？我使勁兒地掙脫他們的人生織就的大網，卻發現自己居然回到了原地。
棟樑是對的，走得再遠，我和他也是一路人。
我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點了，遠處依稀地還有幾處炮聲，好像從夢裡傳來。
「棟樑，我回去了。」
我逃似得起身，圍上圍巾。
「你去哪兒？」
「回家，給家人燒紙。」
棟樑點點頭，他並沒有留我，只是默默起身陪我出去。行至前廳，棟樑母親在遺像裡依然欲言又止地盯著我，遺像前白瓷盤裡的臘肉好像將要燃盡的煤炭。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怖，連忙大步跨到桌子前，端起了盤子。緊盯肉塊時，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我喉嚨發乾，一個聲音從心底尖利地叫出：「棟樑，這是……」
他點了點頭，「這是……我的懺悔。」
我不知說什麼，只感到腦袋發熱，身體像鸕鷀跳水一般一頭扎進了外面銀裝素裹的世界，穿過大半個黑夜的水城一路小跑回家。進祖屋，點蠟燭，取紙錢，拿火盆，十二年未在家生活的我，動作熟練得好像曾在夢中預演過。
紙錢在火盆裡燃燒起來了，火舌捲走了薑黃信封表皮上棟樑手寫的我祖先的名字。遇到冥幣，火勢竟漸收了，我連忙找來一根筷子，挑動層層緊壓的紙張，突然看見，在那花花綠綠的票子中間，居然夾雜著一張寫有毛筆字的黃紙：
「另一個世界的魂靈啊，請你轉達我對母親的內疚和想念。」
一
我留學歸鄉那天，是個落雪的除夕黃昏。變賣了異國生活十二年的所有家當，手裡就剩個簡單的行李箱，存着我飄搖的過去和不定的現在。我在水城灰黃的，讓人透不過氣的天底下行走，亂雪飛舞在我不認識的林立高樓間，冷風帶來了夾雜著外地口音的坊間輕語。這滿眼陌生裏，與此前故鄉唯一相像的，就是這除夕越走越空的街。那些橘黃色燈光的窗裡，團聚着愛怨相會的歸家者——也只有我這無家可歸的人，才不用走得如此迫切。一過主街，霓虹燈光便稀疏了，暗漆漆的小巷口居然有兩隻半米高的紅燭閃爍。定睛一看，一輛三輪車車頭掛着純白，薑黃的紙錢串，車上擺著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票子，帶著金龍的紅燭插在車尾的半顆土豆上。十二年了，故鄉也只有這點未變——除夜最後的生意總與祭祀有關。再往前走，才看清這個臨時攤點，除了賣冥國銀行發行的人民幣，還有仿真的美元和歐元。離鄉許久，物非人非，連冥國銀行都成了跨國公司。
這次回到水城，除了處理祖宅的拆遷事宜，便是給我久亡的祖父母、父母上墳。想着今夜無物祭祀，我便走到攤前，問: 「這一疊歐元多少錢？」
賣紙錢的人坐在三輪車後的凳子上，雙手在自製小泥爐邊烤火。
「十塊錢。」 他站起身來，「現在流行燒歐元，美元。你給過世的人燒了，他們拿着錢也能到陰間跨國旅遊呢!」
是啊，十二年來，我一路走向世界。父母，祖父母的魂魄卻從未入夢，也許是我走得太遠，沒給他們燒點路費。看來沒有外幣，冥界也是寸步難行。而我發現這樣想，自己倒可以心安許多，於是對他說，香蠟黃紙各來四份，信封包的冥幣，來八份，人民幣八份，還有這歐元美元，各來四份。說的時候，我感到自己闊氣得很，終於可以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
見他遞來的塑料袋裡信封包好的冥幣上空無一字，我有些不安起來。
「不好意思，這信封上要寫什麼？」
「要寫你先人的名字。這有專門的格式呢。」
小時候，我只見過祖父在臘月裏給先祖寫包裹冥幣的信封上的題款。再後來，他又拿着毛筆，為我早亡的父母寫。可我始終沒有親自寫過。看看賣紙錢的人——他留着一把長鬚，古意盎然的樣子，或許我可以向他求助 ?
「師傅，我不曉得這個格式……你能幫我嗎 ?」我忙問。
他沒有回答，或是沒有聽見，只是在三輪車上埋頭找東西。我後悔說出這句話了。舊時，賣紙錢人得託讀書人寫信，可現在，「讀書人」卻要託賣紙錢人寫。正窘迫間，他直起身來，手裏居然拿出了一枝仿毛筆。
「這個服務我們現在也有，寫一份兩塊錢。」
這麼多年，故鄉斗轉星移，連賣紙錢人都負責寫祭祀信封了。我忙掏出錢包：「你這裡服務真齊全。」
「那當然，顧客就是上帝嘛。」他遞給我一張黃紙和一枝圓珠筆，「你把你的名字，你祖先的名字寫到這張紙上。」寫完後，我把紙還給他，他瞥了一眼，突然抬起頭，驚異地看著我。
「你是魚唯唯！」
「嗯。」
「月臺巷魚家的魚唯唯？」
「是啊，我這個姓，老水城就我一家。」
賣紙錢人聽了，突然伸出一隻手拍拍我左肩，聲音略有些激動：「老兄，你終於回來了！」他朝我笑了。
我被這個忽如其來的親暱舉動嚇了一跳，連忙條件反射般地跳出去。國外十年，沒有人這樣對我親暱過。上一次被拍肩膀，還是讀博士時和日式餐館一同打工的伊朗人打架。
「唯唯，你躲啥呢？我是你高中同學馬棟樑啊！」他一把將頭上青灰色的絨帽扯下來，滿眼期待地看著我。
「馬棟樑？」
藉著燭光，我仔細端詳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他瘦，眼窩深陷下去，突出的顴骨上跳動著燭火的反光。兩鬢頭髮近乎斑白，鼻尖紅腫著，道士一樣的長鬍鬚，也呈花白狀，幾可垂至前胸。這麼多年，唯一能讓我確認他的便是那雙濃密的劍眉，依稀地露出些少年時代的英氣。當年高中的馬棟樑，神明矍鑠，肌體豐盈，作文寫得好極，可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四十多歲居然有下世的光景。
「你……不是去北京上大學了麼？怎麼在這裡……？」
「賣紙錢是吧？」他搶斷了我的話，雙眼在火光的映襯下炯炯燃燒着，想是捉住了我內裏隱藏的那一丁點兒對他的憐憫，神色裏似乎有些挑釁的意味。
「說來話長。」他嘆了一口氣，埋下頭去，手裡只管用仿毛筆寫字：「天快黑了，你趕着回家給祖先獻紙吧？我先趕緊給你寫完。」
同學情長，也不及顧客恩重，這是商業社會的行為準則。
我應答著，不斷摩挲手中的行李箱桿。
這個生我養我的故鄉的除夕，除了空對亡人的遺像外，我似乎已經無處可去了。祖宅已是斷水斷電地圍在一片廢墟中間了，政府的人蜿蜒曲折地催逼我，假如再不回國辦理拆遷手續，搬遷祖宅遺物，年一過就要強行拆除。
看他寫得差不多了，我便問他：「棟樑，你們家還是住金瓦巷嗎？」
「嗯。」
「那代問你母親好。」
上高中的時候，馬棟樑父親去山西打工時失蹤了，再也沒有音信。我的記憶中只有他的母親，徘徊在晚自習時的校門口，給他送飯。
聽我問他話，他的臉上突然呈現出異常的神色，彷彿是懊悔，仇恨，悲傷凝結成一塊，嘴脣也微微顫抖著，好像要哭出來。
「我母親……已經去世了。」
「啊……什麼時候的事？ 」
「五年了。」
「那你……成家了吧？」
「沒有。」
「你過年也一個人嗎？」
「嗯，白天出攤，晚上一個人待着，守歲唄。」
聽了這話，我心有所動。畢竟今晚這除夕之夜，我也是一人度過，實在空虛無聊得很。於是我對他說：「棟樑，今晚我也一個人，你要不嫌棄，我跟你一起守歲，咱哥倆聊個通宵。」
二
祖屋冷著，黑著，孤零零地立在拆遷的廢墟中，讓我認不出。
打開東屋大門，滿是灰塵的味道。大長桌上，放著祖父母和父母的遺像。藉著手機的光，我把從棟樑處買的紙錢擺在遺像前，又找來香爐，燃了一柱香。沒有電，我就一個人站在屋裡，看落雪的夜沉下來，再沉，直到黑暗中宛若鬼眼一樣赤紅的香頭終於暗下去，滅了。窗外的雪，簌簌下得更緊，寒冷逼得我終於出門，水城的路上此時已覆著一層雪。繞過商業區霓虹燈閃爍的街道，我終於找到了金瓦巷。巷子長高了，從前的平房一律變成自建房，簡單而稀薄的水泥磚牆朝著各個方向壘起來，彷彿是沉默著的巨大的金屬機器。
金瓦巷21號，門庭並無改觀，深深地藏在周圍自建高樓中，我推門而進。
穿過小院，便是棟樑家的平房。正對門的桌子上掛着他母親的遺像。棟樑至今仍固守着水城的傳統，包在黃紙信封裡的五六份紙錢工整地放在遺像下。桌子中央，是一枚白瓷高腳盤，上面是拳頭大小的一塊臘肉，蠟燭的火光在上面跳舞。
「來了？坐。」
火爐邊茶几上已是四個小菜，棟樑正在桌邊擺碗筷。
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個涼拌牛肉，剛從火爐上蒸好的，熱氣騰騰的肉丸，外加一盆粉蒸肉，酒過三巡，我已有些微醺。都說「酒壯慫人膽」，我胸中的疑惑也脫口而出:「棟樑啊，你一個北京重點大學的高材生，怎麼會跑回水城？你回到水城，大過年的，怎麼去賣紙錢？是不是經濟上遇到什麼困難，有困難要跟兄弟說。」
棟樑抿一口酒，直視著我的眼睛：「兄弟，你在國外唸了博士，工作這麼些年，也算見多識廣，那你為什麼也回國了？你回到水城，這大年夜，怎麼還跑到我這賣紙錢的家裡來？」
被他一嗆，我居然無話可說。悶頭喝一口酒，憋出了幾個字：「人亡家破，回來打掃現場。」棟樑聽了，只是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回。
沉默一陣兒後，他終於說話了：「兄弟，你比我讀書多，我這裡有個問題想請教你。」他微紅的眼睛又一次盯著我，好像要洞穿我內心似的：「你說，假如人有靈魂的話，那人身上的骨，肉，一個胳膊，一條腿，都有沒有靈魂？」
除夕之夜，談論這些話題，我本以為只是玩笑，卻見他神色肅穆得可怕，忙收回笑容：「靈魂……這靈魂的事，怎麼說呢……」
「假如人有靈魂，靈魂附著在肉身上，假如靈魂決定了我是誰，那麼，肉身少一塊，再少一塊，最後肉身沒有了，靈魂附著在哪裡？所以每一塊肉，都是靈魂的容器，每一塊肉，都決定了我是誰，對不對？」
聽來聽去，棟樑的邏輯似乎並無錯誤之處，我便點了點頭：「如果按你剛才說的，你是你，不僅僅因為靈魂是你，肉身也是你。靈魂與肉身，都是不可分割的『你』的一部分……但是這個……目前在科學上沒有直接的證據，也就是說，靈魂有幾個，靈魂與肉身的關係，甚至靈魂存在的觀念，在我看來，它們更像是一種……信仰。」
「那麼，『我是誰』，也是一種信仰？」
也許是爐火燒得正旺，我感到自己渾身出汗了。多年不見，我們本可以有那麼多彼此的故事可以深談，但我不曾料想，這離愁別緒竟以一場「我是誰」的哲學問題開始。我脫了外套，靠在沙發上：「棟樑，你問我的這些問題，其實你都有答案了，不是麼？」
他的神色頹然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唯唯，其實自從我母親去世之後，我就不再知道我是誰了。」
我聽見了自己心裡的長嘆。小學六年級時，我父母便因車禍去世了，此後，我便同祖父母在祖屋一道生活，直到高一和大二他們相繼離世。從此，這荒涼的人世間，我就是自己的唯一親人了。所以，大學畢業後，我努力走遠，直到地球的另一端，遠得足以把家族的衰亡，水城的舊事全部忘記。棟樑不同於我，我是無以為靠，而他自少年時代便與母親相依為命。彼此相依為命的兩個人，相依沒有了，何以為命呢？
我把一塊粉蒸肉夾到棟樑碗裏：「你說的，我懂。親人離世，我們總會感到自己內心被死亡撕裂，但棟樑，一切都會過去，這個世界，唯獨不變的，就是一切都會過去。自從我祖母去世以後，我曾想一輩子不回水城，可是現在，我不還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嗎？」
「不，唯唯，你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之前為什麼會那樣選擇——放到今天，難道我還會做出同樣的事？其實，我一直不懂，怎麼選才是對的，好像所有的答案，都會讓我自責。現在我唯一確定的是，只要我喘一天氣，就會賣一天的紙錢——如果以後，人們還給死人燒紙，如果，冥國銀行永不倒閉……」
「棟樑，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什麼選擇？」
他看著我，夾起了我放在他盤中的粉蒸肉：「唯唯，你看看這塊肉。」
他似乎從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感到這除夕夜本應其樂融融的對話實在有些困難了。
「嗯，這個肉很好吃，好像是四川那裡的做法，水城的粉蒸肉不放豆瓣醬。」我一邊說，一邊看著他：對面這個孩提時代就認識的老同學，把自己封閉得像一隻餃子。
「這個粉蒸肉，是我在北京的時候，一個四川姑娘教給我的。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如果當年我和她在一起，說不定今晚我會吃着她親手做的粉蒸肉，旁邊還有小孩在跑……」
看餃子破了個口，我忙追問下去：「後來那個四川姑娘呢？」
「過年時我領她回家見母親。我的未婚妻是個好吃的人，在我家的時候，她總跟我說，棟樑，去買些瓜子，棟樑，我想吃水城那種長長的柿餅。本來想吃什麼對我說，在北京是很平常的小事，可我母親聽見了，就覺得她只會使喚我。那也是個除夕，姑娘專門做了一桌子川菜，母親覺得又油又辣，不合胃口，覺得姑娘連菜也做不好，無法照顧好我。於是母親就要我和她分手。」
「那你因為母親不同意，便和她分手了？」
「唉……前後很多事情，一言難盡。後來，母親專程去了北京，來跟我談這個事。我本想讓兩人修好，可她們一見面，就是吵。母親便絕食，要我離開這個姑娘。」
「啊……」
「她絕食了三天，看這種狀況無法進行下去，我只好分手。」
「棟樑，恕我直言：你母親在這件事情上，有些極端。她那時候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其實，自從父親失蹤之後，母親就變得很情緒化。你還記得嗎？高中我喜歡籃球，高三複習那會兒壓力大，常常逃出去打籃球，母親知道了，就在我面前嚶嚶地哭。我最怕女人哭。她一哭，我就不再打。這次只是更高級，絕食罷了。」
「四川姑娘之後，你可遇見別的讓你心儀的對象？」
「那之後，母親退了休，說要照顧我的生活，就來北京住。當時我和幾個朋友創業，每天起早貪黑，很少待在家裡。可是母親每天堅持做一桌子菜，就在桌前巴巴兒地坐著等我回來，哪怕等到晚上兩三點鐘，她也要坐在那兒。直到我回來，她才高興起來，硬是要我吃幾口，她才肯睡覺。母親說，我天天在公司沒日沒夜地工作，會把身體搞壞。再加上北京的氣候差，一到冬天，我的支氣管炎就犯了，咳嗽個不停。可我一咳嗽，母親就哭，說我寧願在北京城裡慢性自殺，也不回到水城。說我不重視身體，以後她怎麼辦。我於是強忍著不敢咳嗽。但是接著我的病便轉移成肺炎，母親便開始吃安眠藥，說她睡不著，說再到北京待下去，就會要了她和兒子的命。」
「所以，你就回到了水城？」
「嗯。」
「棟樑，我怎麼感覺你的母親，大概因為父親的失蹤，精神上受了些刺激。這麼多年，你的父親，就真的一點音訊也沒有？」
「沒有。」
「你母親也沒想著再找個老伴兒？」
「沒有。父親失蹤以後，在她心裏，我就是她的命。」
「可是，她正一步步地侵蝕著你的生活，一步步地把你囚禁在她身邊。」
棟樑沒有回答，點燃了一根菸。
爐火更旺了，外面依稀響起了煙花爆竹聲。總有些火燒火燎的孩子，等不及午夜，便在同伴面前展示大人買的花炮了。
棟樑似乎並未聽見，他的談興正濃：「那時我問自己，在她身邊，『我』是誰，這件事重要嗎？我的答案是，『我』不是『我』，『我』是她的一部分。如果我不把自己心裡的『我』毀掉，她便不能活，我便是不孝子孫。」
聽到這裡，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為棟樑感到惋惜，這種惋惜夾雜着對她母親所做作為的憤怒，一併傾瀉而出：「棟樑，原諒我實在聽不下去，都說『父慈子孝』，你愛你母親，可她愛你嗎？她所做的一切，從威脅你與未婚妻分手，到迫使你辭掉北京工作，那不是愛，因為在這些決定中，你是被脅迫的，不自由的。她一直在利用兒子對母親的孝順，用眼淚和自虐的形式來控制你，你明白嗎？！」
這些話說出後，生平第一次，我對自己無父無母的事實，感到幸運。
可出乎意料，棟樑並未生氣，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唯唯，那年，我和你想的差不多，於是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於是我不再有退路。」
「你不必為你的選擇有任何的內疚。你母親生活的不幸，不是你的責任，不是！你只是一個——受害者。」
「不，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你不明白。我想……也許，我母親死了，是我殺死了她。」
三
水城年俗，除夕夜年飯擺好時，家中神龕前也須備好供飯與紙錢。家門口放幾個響炮，神龕前燒一柱香，先祖的魂靈才會受到招引，回家過年。
棟樑站起來，去前廳查看母親遺像前的香燭是否還在燃燒。我坐在沙發上，腦中一片空白。今夜，倘若他母親亡魂歸來，聽到這樣的對話，不知作何感想。而這歸國的第一夜，我居然與一位自稱是「殺人犯」的老同學一起度過。
棟樑回來的時候問我：「你把紙錢擺到祖屋沒有？」
我點頭。大年三十，本該是安守家宅的日子，可我卻在這裏。先祖如有亡魂，歸來也無以為食了。
「新年快到了。」他又點了一支菸，嘆道。「現在你眼裏的我，和你認識的那個我，是不是截然不同了？」棟樑看我神色驚惶，盯着我的眼睛直接發問。
我竭力按住內心滲入的恐怖，做出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我只是……困惑，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殺死了母親？容我再問下去，你母親，到底是怎麼死的？」
「也是這樣一個下雪的冬天，我記得」，這一次，他居然沒有逃避我的問題，「六年前，我母親突然病了，她自覺病篤，到處都不舒服，人也漸漸消瘦下去。於是我領她到各大醫院看病，檢查的結果卻是一切正常。」
「中醫也看了嗎？」
「看了，無非是些安神補心類的湯劑。冬天一過去，她就越發瘦弱，頭髮也一簇簇往下掉，她常懷疑自己要不久於人世，於是張羅著採辦後事。因為查不出病症，她的一個堂姐，專程請了道士來家裡捉妖，排場很大，但終究不見得好。這之後，我們金瓦巷的李媽，也請來了和尚，在家裡唸了三天三夜的經，錢花去不少，可她依舊一天天地虛弱下去。我們幾乎把所有的辦法都試過了，沒有任何效果。有一天，探望她的遠房表嬸走後，母親面色沉重地來找我：她得了一個據說十分靈驗的偏方。
「什麼偏方？」
「這個偏方，我想你大概也聽過。」棟樑把菸灰彈到火爐下的鐵皮簸箕裡，抬起眼睛，緩緩地說：「人肉。」
「人肉？！」我感到後背一陣冷風吹過，忙把脫下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
「嗯，新鮮的人肉。」他神色依舊平靜，不慌不忙地說。高顴骨讓他瘦削的臉顯得幾乎是殘酷，平淡的語調在我聽來十足地陰冷。我不知當初聽到這個要求時他的反應，但我已經分明感到有些窒息了：
「棟樑，這……這簡直就是胡鬧！新鮮的人肉，你從哪裡找？」
我看著他，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難道要你割自己身上的肉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
此時棟樑的眼裡，居然閃過一絲殉道者般堅毅的輝光，這輝光來去匆匆，卻讓我感到不安起來：「是的，我的母親，要吃我的肉。」
一陣沉默。
安靜下來，方才聽到，遠處的爆竹煙花聲，已經密集起來。這午夜一來一回的對話，竟讓我們忽略了新年的到來。
我看一眼表，正是午夜十二點。「過年好。」我對他說，「恭喜你還活著。」
棟樑勉強笑了，給我倒了一杯酒，又自乾一杯。起身從抽屜中拿出一串鞭炮，我也忙跟出去，他熟練地把鞭炮拴在院裏的桃樹上，又用菸頭點燃了引信，「劈里啪啦」，一院火樹銀花，好像都在為他慶賀生命。
此刻大雪初停，冬青樹一叢叢積了雪，好像一個個披麻戴孝下跪的小人兒。雖然爆竹足以除晦，但棟樑剛才一閃而過的眼神卻讓我心裡再次不安起來。跟着他重新進屋，藉著燭光，我才第一次看清方桌上他母親的遺像：一個神色憂鬱的老太太，花白的頭髮中分梳在腦後，一點兒也不笑，兩腮的贅肉垂下來，有些憨態，又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棟樑似乎因為與我談話，忘記了給母親照片前更新年夜飯。看著她的照片，我打了個寒顫，忙進了裡屋，緊緊靠在火爐邊。
進門時棟樑一身火藥味，他往爐裡又加了塊煤。我止不住好奇，卻又害怕發問。沒想到他卻談興不減，竟主動問我：
「剛才你看見我母親的遺像了吧？」
我點點頭：「你母親去世那年多少歲？」
「六十一。那張遺像就是她懷疑自己得不治之症時拍的。」
「她真的相信靠吃人肉才能治好嗎？」我忍不住問。
「我跟她說，這是迷信，沒有科學依據。她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可是我的表嬸說，『棟樑，你知道女人生孩子的時候，身體都是撕裂的，你母親冒著生命危險把你生下來，又在你父親失蹤後，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這難道都不值得你割去自己身上一塊肉報恩嗎？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為娘的有大難，讓孩子還塊肉，怎麼了？』」
「天哪！」我不禁驚叫起來，「拜託，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吧？！」我忙問棟樑，「你當時怎麼跟你母親說的？」
「那時的我和你現在想法一樣。自從她向我要一塊人肉以來，我好像驟然清醒，一切都是循序漸進的：為了她，我幾乎喪失了自己——我的未婚妻，我的工作，我創業的公司。每一步，我都一點點縮小，一點點往水城，往她的懷裡退，然後我就變成了她的一塊肉：今天割一塊，明天割兩塊，後天用不著了，當腫瘤一樣全部割掉也未嘗不可。我是誰，我叫什麼，我有什麼樣的故事和想法，無人關心，似乎也毫不重要。人們只關心你是不是你媽的兒子，你爺爺的孫子，家族的孝子，國家的順民，脫離了這些社會關係，作為一個人的你渺小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是身體，我只是一塊肉，是母親的肉，家族的肉，國家的肉，是承載不了思想和靈魂，也決定不了身體和全局的贅肉。我憑自己的天性去愛我所附著的這些關係，到頭來，這樣的愛，卻織成了一張大網，將我狠狠地吞噬。」
「棟樑，你說得對極了！世界總是這樣的——因為你愛，所以你被脅迫，對不愛者來說，生活容易多了。可是，世界難道應該是這樣嗎？」
他的長篇大論又讓我眼前浮現出中學那個神采奕奕，縱論天下的少年。我不由地也激動起來，彷彿回到了我們無拘無束高談闊論的年代。
棟樑靠著火爐若有所思。
「那後來呢？」我忍不住又問下去。
「後來又有表嫂來勸我。她自稱是基督徒，也不知是哪個門派，一進門就跟我講，耶穌為了實現天父的意志，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我們要效仿耶穌的大愛，要無私的，不求自己益處的愛，要犧牲自己的愛。因為遵循耶穌的道路，為自己的母親背上十字架來受苦，必然得到上帝的恩澤。割肉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他們的。」
「既然天國是割肉之人的，那她為什麼自己不先割一塊肉救你母親呢？」
「她說她身體不好，血液有病，害怕傳染給我母親。」
「她身體不好，不是還有她兒子嗎？天國這樣的好事，先給自己最親的孩子，也未嘗不可啊。」
棟樑苦笑了一下，靠著火爐緩緩蹲下來，「那不就又有一個馬棟樑了嗎？」
他的側臉長長的鬍鬚垂下，孤獨得像一個聖人的剪影。我看著他，他看著牆角處大片的黑暗：「當時我想，絕不割肉，這是我最後的反抗。如果這一步都服從，我自己便徹底被毀滅了。我要成為一個人，而一個獨立的人，就要珍惜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我的每一塊肉，都是我自己的靈魂所在。放棄一塊肉，我就不是我。所以我拒絕給母親割肉。」
「那後來？」
「後來，母親終於不治……」
說到這裡，棟樑的聲音低下去了，他用雙臂捂住了自己的頭，漸漸的，他肩膀顫抖起來，他抽泣了。
看到他的樣子，我終於忍不住：「棟樑，我再說一遍，你的母親，因為很多原因而死，但你不是殺死她的人。」
「不是殺死她的人？」他突然抬起頭，以發紅的淚眼盯住我：「唯唯，可是你不知道，為了成全我的獨立靈魂，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母親從一個會喘氣的大活人變成出息不還的死人。今天，我再也沒有母親，沒有失去丈夫，卻穿越漫漫長夜陪我長大的母親，沒有做一桌子菜等我回家的母親，哪怕是那個逼我的，罵我的，強迫我的母親，也沒有了。是的，那個我信仰的我，獨立，有力量，每一塊肉都閃耀著靈魂的光輝，可是這個獨立靈魂究竟換來了什麼？是失去，是永遠的孤獨！……」
「棟樑，你看著我」，我也蹲下來，抓住他的胳膊，「你的母親不是因為你獨立而死的，她去世，或許因為她長期心情抑鬱，這個心病，哪怕是你割了自己的肉，也是治不好的，相反恐怕會更嚴重，所以你不割肉的決定，是對的。」
棟樑的淚眼中此刻散發出諷刺而質疑的光芒：
「可是，唯唯，如果我是對的，那為什麼你也割肉呢？」
「我割什麼肉了？」我的心上一驚，這是哪裡的話？
棟樑站起身來，指著他家的房頂：「你們家祖宅，比我家這個房子早多了吧？清代中期的啊！政府說要建高檔建築才能招商引資，美化市容，你就同意他們丈量，政府評估了多少平方就是多少平方，你從國外留學這麼多年，就連反抗也不反抗，他們讓你回來你就不遠萬里回來，他們說來強拆你就來交割手續，你難道沒有在割自己的肉嗎？」
「可是，我有別的選擇嗎？房產的問題，你也知道，是五十年代城市私有房產社會主義改造中遺留下來的老問題。改造中，我家祖宅的一半，他們說沒收就沒收，說安插進幾家外人就安插進幾家，活在共產黨的天下，是我們家的選擇嗎？後來，九十年代他們不也陸續返還了幾間房子的產權嗎？當然了，關於返還，他們也是說幾間就幾間，政策今天這樣，明天那樣，請問，任何政策的變化有人和你商量嗎？現在，他們說要開發房地產，推土機都到開到門前，家裡都斷水斷電了，我現在都跑到你家過除夕來了，我除了搬家以外還能怎樣？」
「是啊，一切也都是循序漸進的，你跟我當時回到水城的情況有什麼區別？我是作孝子，你要作順民，你也幾乎喪失了一切 ：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為了政府美化市容的計畫，你不遠萬里回來，割地賣房，這是怎樣一種精神？談起精神，呵呵，你跟我大談獨立靈魂，可是，你獨立的靈魂哪兒去了？ 你自己被逼割愛，跟我這個割肉有什麼區別？」
「不對，有區別啊，我的父母，和我祖父母的死，跟政府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唯唯？你真覺得沒有關係？你難道不知道，你父母當年組織一批社會主義改造中被沒收房產的人，這其中就包括的我的父母，一起去房管局討要房屋產權，與官員周旋，你難道不知道他們死在去房管局的路上嗎？」
「可是⋯⋯我爺爺告訴我他們是外出辦事出了車禍……」
「這麼多年，你難道沒追問是辦甚麼事嗎？那你爺爺呢？他為什麼心臟病發，這你總歸記得吧？」
「那天下午，爺爺在家找房契，一時累了，心臟病發。」
「是啊，我們高一的時候，你們家那裡不是說要拆嗎？所以你爺爺在找房契啊！」
「不，棟樑， 你讓我想想，我現在有點亂……」
「你奶奶怎樣我想你自己知道了。你上大學的時候，她為了你們祖屋的完整產權費了多少心力？大一暑假，我們幾家要祖產的人，你奶奶，楊大爺，我媽和我去房管局靜坐的時候，你在哪兒？你奶奶那時候就血壓高，硬撐著。她把祖產給你要回來了，一切都給你準備好了才走。可你卻回來賣房子。這些年，你可盡過你的責任？」
面對棟樑的質問，我的心一時很亂。許多事似乎無頭無腦地在他這裏串聯起來了。棟樑的淚眼，祖父母的棺槨，父母的死訊，祖宅的產權，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離開家鄉的數年，我打工、賺錢、攢錢、出國、讀博、工作，自以為成了一個獨立的人，獨立得好像是無土栽培的植物。可當我回到家鄉的時候，我才發現我信仰中的獨立自我其實根本不堪一擊。我是一個獨立的人，可我身上背負着我親人的歷史，那些愛、恨、希望和痛苦。它們深深地紮根於這片土地，好像魂靈一樣在這守歲的夜晚緊緊圍繞在我身邊。我是誰？我使勁兒地掙脫他們的人生織就的大網，卻發現自己居然回到了原地。
棟樑是對的，走得再遠，我和他也是一路人。
我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點了，遠處依稀地還有幾處炮聲，好像從夢裡傳來。
「棟樑，我回去了。」
我逃似得起身，圍上圍巾。
「你去哪兒？」
「回家，給家人燒紙。」
棟樑點點頭，他並沒有留我，只是默默起身陪我出去。行至前廳，棟樑母親在遺像裡依然欲言又止地盯著我，遺像前白瓷盤裡的臘肉好像將要燃盡的煤炭。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怖，連忙大步跨到桌子前，端起了盤子。緊盯肉塊時，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我喉嚨發乾，一個聲音從心底尖利地叫出：「棟樑，這是……」
他點了點頭，「這是……我的懺悔。」
我不知說什麼，只感到腦袋發熱，身體像鸕鷀跳水一般一頭扎進了外面銀裝素裹的世界，穿過大半個黑夜的水城一路小跑回家。進祖屋，點蠟燭，取紙錢，拿火盆，十二年未在家生活的我，動作熟練得好像曾在夢中預演過。
紙錢在火盆裡燃燒起來了，火舌捲走了薑黃信封表皮上棟樑手寫的我祖先的名字。遇到冥幣，火勢竟漸收了，我連忙找來一根筷子，挑動層層緊壓的紙張，突然看見，在那花花綠綠的票子中間，居然夾雜著一張寫有毛筆字的黃紙：
「另一個世界的魂靈啊，請你轉達我對母親的內疚和想念。」
本文寫於2016年，修改於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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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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