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客廳:与朋友聊天并夺回中文的指南(2.0)

吐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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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顽强工作,对所继承的糟糕语言进行改造。

这是一份年年更新、简单易学的行动指南:

如何与朋友聊天,并夺回中文。


2023 年 10 月,我开始做一个叫「母語客廳」的项目:与朋友们聚在一起,围绕事先选定的材料,用中文开展主题聊天。

「母語客廳」每月开张一次,一年十二次,为一个系列。

我的第一个客厅一共四人,两个是我的网友,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她们仨此前互不认识。第一次聊天,大家都不熟,话题偏就是生死。聊天前,我们各自阅读了 Esquire 杂志关于 1998 年瑞士航空公司 111 号航班空难的报道《漫长的坠落》。其实我现在都不能很清楚记得我们聊了些什么了,只记得聊天中,一个我未曾预料的话题迅速出现,关于疫情几年不被允许的言说、不被允许的哀悼,被空难后的哀悼、叙述勾连出来。

那一刻我是震动的。我负责第一期选题,因为不熟悉大家、不确定聊天的形式,故意避开了当下,选择了一篇二十多年前的、有文学性的报道。但言说当下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房间里的大象”分明是说众人一齐对大象视若无睹的,但也可以有一种相聚的形式,让大家一见面就袒露创伤、揪出大象。

到今天,2025 年 2 月,我聊完了第一个客厅的 12 期,开始了我的第二个客厅,又是四个人,已经聊了 4 期。上一次聊天,刚进入视频会议,大家自然闲聊起手上喝的东西,从“无咖啡因的咖啡其实还是有咖啡因的”扯到脱脂奶和一位朋友常去接牛奶的农场……直到要有人出来控制流程。发现闲聊多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的,友谊在生长。

「母語客廳」第一年的十二期海报

「母語客廳」每年分享两篇总结:一篇是年年更新、简单易学的行动指南,附一些个人思考;另一篇则是年度聊天合集,供你参考。希望你也搭建自己的「母語客廳」。

你可以在这里查看「母語客廳」第一年的总结:

你正读到的这篇文章,是第二年的行动指南与思考。指南短短,闲话多多。


01 行动指南

1. 有始有终

「母語客廳」每月开张一次,一年十二次,为一个系列。愿意参加,就是承诺一起聊十二次天。

2. 人人开口

四到五人为宜,保证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发言时间。

3. 大胆选题

客厅成员轮流选择聊天的主题、材料,提前发给大家。材料未必只有一篇,未必紧跟时代,未必限于文字(也可以是视频、播客、社交媒体、大自然、物品……)。

4. 民主协商,定制规则

一个客厅也许有一个起头的人,ta 发出了第一份邀请,但客厅的组织运行由所有人共同协商。

下次聊天是哪天几点,线下空间或视频会议链接由谁提供,谁来选择主题,材料应该提前多久发给大家……一切规则都由成员们协商确定。你们也可以协商推翻前三条里任何不适用你们的建议,定制(不光是制定,更是 customize)自己的规则。

「母語客廳」倡导参与者一起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用中文与他人对话。共同维护这样一个小小的客厅,自然也是对话能力的一部分。


02 重思「母語」

「母語客廳」四个字里,「語」和「廳」是一组明确的对应。起这个名字就是看到繁体「廳」字,广字头代表屋舍,下面一个「聽」是「听」的繁体。商周时,「聽」字从「耳」从「口」,作「𦔻」(若无法显示,即类似“耶”,右边为口);战国时改为从「耳」从「㥁」的「聽」,延续至今。这个“屋舍下有耳、有德”的繁体「廳」字是,将「語」的显性言说补足为一个公共话语空间。

过去一年,我想得更多的是「母語客廳」里的另一组对应:「母」和「客」。

今年我的客厅,加上我四个人都居住在官方语言不是中文的地区。我们日常的工作、生活都仰赖自己学习到的第二甚至第三语言。在“移民”和“流动”这些词语、观念出现之前,我们被称为「客居」。或者其实不是我为客,而是语言为客,是「客語」栖居于我。

但时常刺痛我的,不是「客居」他乡、言说「客語」,而是当母语变得刺耳。当我听到“呕泥酱”,听到“部分居民自防自救能力弱”,听到“yyds”,我都感到母语离我而去。如此一个被刺痛时刻里,我草草写下一条笔记:「被劫持的语言人质」母语是一个人能被抓住的最大软肋之一,染污你的水源,屠灭你的字句,刺穿你的口舌。

我当然知道我如此珍视的母语并非圣洁,甚至本不是我的母语。我的母语应该是吴语,而非普通话。细究起语言的血债累累,上文所述“中文”、“普通话”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汉语”,是由简体字、拼音、课本、政策与法规武装起来的大一统语言(推荐一期 Radiolab 的英文播客:The Wubi Effect,从五笔打字法切入)。但哪怕如此,哪怕我所认同的母语已经需要加上这许多前缀,我总还依赖中文与汉语,依赖这语言为我连结起的古往今来的人。我无法见它衰败而不心痛。

后来读到《香港關鍵詞》中胡傑与陶慧怡所写〈 母語〉一篇:

「母親」(mother)和「舌頭」(tongue)這兩個詞都有一系列的定義和隱喻意義。當中使用「母親」而不是「父親」是因為它參照了早期社會化產生的理想形象。孩子從出生開始便在母親的餵哺下以自然和直接的過程吸收母語,而這當中並沒有任何安排或計劃,再而展開成為更廣泛的培育過程的一部分。……所以「母語」代表情感和親密的強大紐帶;「父語」(father tongue)則是權威、規則和生活制度的語言。

從母語的觀念帶出的政治理論是語言民族主義(linguistic nationalism)。這反映了個人和團體身分的浪漫政治,其中所期望的是私人領域的語言(母語)與在教育、政府和法律等公共機構中使用的語言(父語)之間的高度連續性和一體化。

……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激進語言改革主要涉及四個特點:一,對國家標準普通話的提升,以達到超越中國民族之間的語言差異;二,使拼音能作為代表標準發音的方法;三,簡化文字的發展,以提高識字率和與舊有的語言規則相比下有象徵性的轉變;四,透過登記每個人作為民族羣體的成員身分以至對種族多樣性作出分類和規範。在這個模型上,鑑於個人和羣體之間的關係是由國家設計的,母語在語言上的浪漫主義並沒有明確位置。

醍醐灌顶。是「父語」绑架「母語」,是「父語」流放「母語」。但比起其他被绑架、被流放的东西,语言总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语言固然是软肋,却也是火种。

我想要什么样的母语,我便说什么样的母语。

我栖居于中文,中文亦栖居于我。

这是对埃米尔·萧沆的改写,发起「母語客廳」的时候,我引用了他的话:「On n'habite pas un pays,on habite une langue. 人们栖居于一门语言之下,而非一片故土之上。」


03 好的语言

我想说一种神采飞扬的语言。

去年看了《里斯本丸沉没》,很值得一看,尽管叙事稍有缺陷。缺陷之一就是语言:调查探访历史真相的主线大量依靠普通话旁白推进,沾染「父語」习性,煽情、陈腐;采访到的外国人讲英语,面对镜头都很客气,礼貌寒暄、惊叹附和,水分多,字幕却按着极真诚的意思在翻。只有当东海渔民们开口讲话,个个讲的都是方言,我恰好能听懂,描述起几十年前的场面来,都是活色生香、神采飞扬!你很难想象当一个讲普通话的人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能全不令人嫌恶,方言却可以。

一有镜头就沾染「父語」味道是普通话的毛病,一有生人就端起礼貌架子、大用夸张修辞是英语的问题,只有方言,片子里显得生动是因为日常就如此生动,不是演出来的。或者说,方言携带的表演性质存在于更深的地方,不在“观看”,而在“发音”。

如此是否浪漫化方言?我想是的,是在浪漫化一种已经式微的语言。但方言因何式微,不就是因为「父語」的大行其道,不就是因为「父語」规定了普通话为「母語」、让方言彻底脱离了书面文字和正式场合吗?正得益于此,方言远离了一整套「父語」体制废话的污染(当然,我不是说方言远离了父权体制,只是简体中文与普通话的执政语言体制),甚至方言的地域局限与断代之忧也都让它没能和汉语一起顺流而下,汇入一个网络热词可以抹平覆盖一切感受的终点(例如“抽象”)。

我想说一种融合的、颠覆「母」和「客」边界的语言,一种 AI 说不出的、映照个体生命经验的语言。

当然也不是要逆流而上寻找一种更“原初”、更“纯粹”的中文。我们有没有可能不被河道框定?读到李如一的博客:「大部分人在學習外語或是聽人用非母語交談時都重視流利。但學外語不是爲了流利,而是爲了能說出不一樣的東西。這包括用外語說出母語說不出的東西,以及用母語去影響那外語,說出原本用它說不出的東西。」

不光英语是外语,香港、台湾的繁体中文对我来说亦是外语,那些不曾被纳入「父語」体系的内容都是外语。

《生活在写作之中:与契诃夫一同磨砺民族志技艺》开篇即给出民族志的定义:「‘民族志’(ethnography)这个词,和‘人类学’(anthropology)一样,是 19 世纪随着社会科学的发展而出现的概念。词根 ethno 源于 ethnos,指共享相同生活方式的人类群体;graphy 则与铭刻、写作的行为相关。」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民族的边界是以“生活方式”来划分的,这个表述在今天看来如此新奇,“生活方式”分明应该是和性别、阶级一样可以与民族交叉的概念,分明与阶级重合更多。也许是“生活方式”这个词在中文里已经坍缩成了 lifestyle,只是一种价格,而非 ways of living(我猜测原文应该更接近后面的意思?)。

那以语言为边界的又是什么?共享同一母语的人,当真是一个人类群体吗?如果以我们阅读的文本划分呢?如果以我们怎样开口说话划分呢?如果抛弃划分——春天在哪一刻开始?春天为什么是一整块的?

融合的、跨越边界的、乃至所谓“全新”的语言,在今天恐怕都会被一部分人认为是描述 AI 的。读到这里的人,我想我们不应该再费时间在 AI 是否是够得上“创作”、AI 是否让文学无意义这样可笑的问题上。当人去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当人去阅读那些不曾被容纳进 ta「父語」体系的内容,当人抗拒顺流而下、而有意识地开口说话,说出来的字词自然不是“结合上下文最有可能说出的一个”,不是“不可解释的智能涌现”,而是实实在在映照个体生命经验的语言。熟识作者的人读到这样的语言,会因为了解这个人更明白 ta 的语言,也因语言更了解了这个人。

AI 应该说什么话?想想 2022 年那一支《再见语言》。AI 应该接管「父語」,它最适合生产垃圾。

我想说一种充满激情的语言。

最近看美国政治新闻,当下一部分右翼极为推崇 Ted Kaczynski 1995 年的宣言《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 Industrial Society & Its Future》,我顺藤摸瓜去查了一下。卡辛斯基是美国著名的大学航空炸弹客 Unabomber,从 1978 年到 1995 年,他通过邮寄或亲手递送共在美国引爆 16 枚炸弹,累计造成 3 人死亡,23 人受伤;最初的几个目标为大学和航空业,由此得名。FBI 从1979 年起成立调查他的特别工作组,随着更多炸弹引爆,工作组发展到 150 多名调查员。但此人作案手法高超,没有留下任何法医证据,制作炸弹的材料“几乎是路边捡来的废物”,受害者之间也并无关联。近二十年过去,FBI 都未能确认炸弹客身份,甚至人物画像都很稀疏。

直到 1995 年,炸弹客向多家媒体寄出了长达三万五千字的《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要求媒体刊发,并表示如果他的论述见报,就将停止邮寄炸弹。根据“不和恐怖分子谈条件”的原则,FBI 是应该拒绝的,且调查组坚信哪怕如他所求,炸弹客也不会就此收手。但时任FBI 局长和司法部长特别批准了刊发这篇文章,因为调查陷入瓶颈,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有人读到这篇宣言、识别出作者的身份。

1995 年 9 月 19 日,《华盛顿邮报》刊发《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至 1996 年 2 月,有超过五万人拨打了举报热线。其中的一个电话来自代表 David Kaczynski 一家的律师,说他的客户辨认出了宣言中的一些文字,附上了客户哥哥 Ted Kaczynski 所写的信件和文件。随后,语言学家分析确认了文本间极高的相似性。

1996 年 4 月,调查人员搜查了 Ted Kaczynski 的小屋,发现了大量制作炸弹的材料、四万页手写笔记、一枚准备就绪的炸弹。近二十年侦察终于有了结果,Ted Kaczynski 是该案第 2416 号嫌疑人。

我听了一期播客,当年曾领导调查组的 FBI 探员 Terry Turchie 回忆读到卡辛斯基的宣言,说这个人的写作毫无疑问充满激情,是他毕生所信。十余年来其他的调查手段都陷入死水,FBI 只能寄希望于这篇写作、这种激情,希望有人能辨识作者。Terry Turchie 回忆他为时任司法部长 Janet Reno 做案件简报,部长询问,等有成千上万个电话打过来提供关于炸弹客的线索时,你如何知道是他呢?Turchie 回答:I think we’ll know it when we see it. 司法部长说:I believe that, too.

卡辛斯基的暴行当然骇人,宣言也该作另外讨论(实在称不上好的语言,只是在激情和公共性上超过今日很多泛滥的中文),但这个案件的侦破过程——或者更准确一点,是我所看到的这一套关于本案如何被侦破的叙述——却是打动我的。

语言是破案的最后线索,激情是凶手的唯一马脚。甚至这个案子里的 FBI 都是可爱的,当然是没有经历 911 也不拥有二十一世纪技术的 FBI 了,还是一个相信人的文字的机构,大约是机构里最人性的一种,而非一个依赖大规模信息监控的机构,机构里最机构的一种。

也忍不住想一下,如果卡辛斯基用 AI 来写他的宣言呢?是否就可以隐匿词句里的指纹,是否就可以成为更“高明”的罪犯,永远逍遥法外。想了一下立刻就推翻了,会用 AI 写作的人根本就不会犯这样的罪,根本不会有持续数十年的激情。在人性的刻度上,卡辛斯基简直古典,AI 罪犯则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模样。

《死亡诗社》里有这么一段台词:

We don't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it's cute. We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we are members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e human race is filled with passion. And medicine, law, business, engineering, these are noble pursuits and necessary to sustain life. But poetry, beauty, romance, love, these are what we stay alive for. To quote from Whitman, "O me! O life!... of the questions of these recurring; of the endless trains of the faithless... of cities filled with the foolish; what good amid these, O me, O life?" Answer. That you are here - that life exists, and identity; that the powerful play goes on and you may contribute a verse. That the powerful play goes on and you may contribute a verse. What will your verse be?

我想说一种真实的语言。

费兰特在《页边和听写》中写:

总的来说,写作是个牢笼,从写下第一句话开始,我们就进入了这个牢笼。这个问题可能会带来不安,可以说是焦虑,尤其是那些尽最大努力,非常投入地讲述“真实生活”的人。比如英格博格·巴赫曼,她穷其——生努力坚持“真实的言说”。在她1959年至1960年的法兰克福诗学讲座中,提到了写作的“我”的多重性。第三讲的题目就是《写作的“我”》,她谈到了虚假的风险一直存在,对于今天那些热爱文学的人仍然有效。在第五讲中,她提出了一条规则,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课。你们听一下:……我们必须顽强工作,对所继承的糟糕语言进行改造,抵及一种主宰着我们的直觉、我们会模仿但从来都没主宰过的语言。

我要向你们强调的是这句:我们必须顽强工作,对所继承的糟糕语言进行改造。我先指出这句话,再请大家听另一段引文,那段话来自1955年巴赫曼的一次采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经常引用这句话,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调整,就像对她说的许多其他话一样。当时记者提到了现代诗歌复杂、抽象的语言,她回答说:……我认为,那些古老的意象,比如默里克和歌德曾用过的,不能再继续使用了,也不应该再用了,因为在我们口中会听起来很虚假。我们必须寻找真实的句子,与我们的意识,与这个已经变化的世界相适应。

听听,这就更厉害了,不光「父語」是糟糕的,甚至默里克和歌德的语言都是糟糕的!

我们已经在学着分辨什么是旧的、什么坏的,但什么是新的、什么是好的呢?只能开口去试:

——“我们必须顽强工作”。


欢迎关注我,在十月底获得我的客厅第二年的聊天合集。

更欢迎你,用这份指南,建立你的「母語客廳」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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