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的不止贵英和有铁

行天春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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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何种感情,爱的表达永远都能归结于责任的承担

这篇影评(可能并不算是影评)或许有许多与原片出入的地方,是因为写影评时已距我看完电影很长时间,期间诸多杂事烦扰以致本就低效的我未能在记忆最清晰的时候完成。
再加上后来想要二刷也没能成行,虽然网上曾经能看到,但又不想破坏那种初见惊艳的感觉,因此决定就这样完成。记忆有混乱处难免出错,就请当一个相似的故事看吧。

马有铁,一个听来就饱含农家朴素期盼的名字。曹贵英,一个听到就感受父母美好祝愿的名字。

这样美好的两个名字并未在他和她相遇前带给他们各自美好的生活,却在他和她相遇后给了他们爱护彼此的真心。

有铁是家里的老四,大哥有金、二哥有银都已随着父母回归了黄土的怀抱,三哥有铜和三嫂虽然一直对有铁呼来喝去,但也没忘记帮他张罗结婚。

有铁大概是村里最贫苦的男人,人生过半却未成家,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即便成了家也只能和妻子住在别人家废弃的老房里。

贵英则是从小被虐待,年轻时因暴力落下了病根。行动不便、无法生养、小便失禁等等这些标签在将她遭受的苦难讲述给他人的同时也将她囚禁在了哥嫂家的窝棚里。嫁给有铁对她来说大概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因此她在有铜家配合着嫂子的要求表现着自己,以一个“活着的人”的样子。


贵英确实是一个活着的人,只不过在她的大部分经历中并未被当成人对待,她年幼时的天真善良使她遭受了许多沉痛的苦难,因为将食物给一个人人喊打的所谓“疯子”而被哥嫂打个半死。说起疯子时她笑了,疯子所说的话却她都记住了,那些话藏在她心里支撑着她的生命。

相亲时的有铁多少带着些许的扭捏,当贵英和哥嫂一行到达三哥有铜家时,他还在驴兄的圈里干着活。一锹一锹,很有节奏和韵律,直到三嫂跑来喊,他才不情愿地停下出来。雪花中飘起的热气,大概是有铁和驴兄对贵英的期待,有形无质,时有时无。

有铁穿着三嫂随手搭在栏杆上的新皮袄,进到了屋里,昏暗的光线下有铁只是默默吃着馒头和米饭,这两者互为配菜,想来有铁可能并非想要与哥嫂划清界限,只是执着于食物的本味吧。

当有铁听到侄子说他,便抓起几个馒头出门去,喂被三哥赶出院子的驴兄。当贵英出来时,他便躲到一旁的屋子里偷偷的向外看。我想很多人都能从那扇布满斑点的镜子里看到他清晰的影子,感受着他对未来的憧憬。

结婚登记拍照时,贵英将头低下扭过脸去躲着镜头,不开心的表情一直也没有变化,眼神始终望着一旁,最终在摄像师的再三要求下也只是不情愿地抬了抬头。有铁则始终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配合着摄影师的要求调整自己的姿势。贵英通过姿势和表情向有铁诉说着自己对改变命运的期待和对现实问题的担忧,而有铁大抵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贵英的尊重和承诺。

有铁和贵英两个贫苦的人就这样在一起了。他俩的新婚之日没有丰盛的酒席,没有热闹的洞房,没有甜蜜的私语,只有两个人在破旧昏暗的房间里相对无言,各怀心事,战战兢兢。

现实的问题总会在关键时钻出来提醒所有人它的存在。贵英失禁了,遮不住的尿迹和气味在铺满整炕的褥子上是那么明显,她手中紧紧攥着的白色布块就像她仅存的自尊,既不能使她自怜自爱无视社会的歧视,也无法帮她鼓起勇气对抗他人的虐待。

有铁只是看着贵英,然后爬上炕头安然入睡。贵英低下头,羞愧的同时庆幸没有招致暴力和辱骂,为了挽回当下的局面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二天清晨,映入有铁眼中的是跪趴在炕边的贵英,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蒸上了一笼馒头,然后出门去喂驴兄。


贵英出现之前,驴兄是有铁生活的全部。驴兄出门都是要拉车的,有铁一直都很照顾驴兄,他似乎从不骑着驴兄赶路,往往是牵着它一同步行。驴兄是我为驴子起的别名,一来有铁和驴子更像是朋友而不是主仆,二来我作为一个保定人对驴还是非常尊敬的。

结婚后是要父母和兄长“见面”的,于是有铁领着贵英牵着驴兄上路了。当有铁郑重地将祭品摆好,贵英跟着有铁给父母和二位哥哥磕了头,有铁终于说出了他在影片中的第一句话。有铁向父母兄长介绍了贵英,说自己娶了媳妇,喜悦的心情藏在平缓的音调中。贵英也拜了父母和兄长,随后便和有铁一起坐在沙丘上吹着风。

两人分别朝向一旁,背对背斜靠着,中间那条若有若无的缝隙在有铁掏出食物时消失了。“给,吃吧”,贵英接到手中,停了一会儿,默默地吃了起来。两人间初次的对话就这样开始,又这样结束了,有铁和贵英的生命从这一刻起就已经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有铁和贵英结婚后,到村里的商店赊到了麦种,商店里面的房间是村里男人打牌搓麻的场所,外面的院子则是其余闲人们聚堆打屁的地方。贵英或出于胆怯或处于恐惧停留在商店的门口等待着有铁,闲人们打趣着有铁和贵英,故意问有铜为什么不给有铁摆酒席。

想来贵英那时候是极紧张的,而她单薄的衣服本就抵挡不住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所以在一众粗俗村夫的面前尿了,她是那么无助,所剩不多的自尊在那一刻仿佛要在人们乱哄哄的嘲笑中彻底崩溃,那样窘迫的条件下她却勇敢地停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丈夫。

有铁不会与人争辩,他只是将自己的大衣脱下紧紧裹在贵英身上。无声的抗争并非没有力量,只是需要静地感受,耐心地等待。我想,在那一刻贵英和有铁在村子里才真正正式地结婚了,通过这样一场荒诞的、讽刺的宴席,将两个等待多年的与众不同的善良的生命结合到了一起。


而两人还没开始自己的生活,就被身患重病的首富得知有铁就是那个拥有着“熊猫血”的救命之人,他发动村民们到有铁家劝说,希望能够用钱换到有铁这个倔人的救命之血。

贵英对这个事是反对的,她知道有铁的身体健康是未来生活中一切希望的根源,而她又是那么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她也天然地抵触着用血换钱这种恐怖的行为,她似乎意识到这是自己和有铁的胜利,是那些人们过往的种种恶行即将得到报偿的时刻,所以她是坚持反对的。

有铁对此是肯定的,他毫不关心能要到多少钱,他只知道这是一条人命,虽然跟他没有血缘关系,虽然对他从未有过什么帮助甚至还嘲笑过他。有铁似乎也明白,首富的离世只会让村里的人们在麦收后就拿不到钱,他自己也拿不到钱,诚实的劳动将得不到最基础的支撑,这是不行的,他是要靠自己的双手为贵英创造美好生活的。

但有铁所表现出来的是很慎重的,他无意间和贵英打好了配合,他用自己的善良、包容拯救了整个村子。而他对于认真生活诚实劳动的坚持,他对一切因钱否定他的人们的无声抗争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气势磅礴的力量。

次日清晨,有铁带着驴兄出发去给新婚的侄子拉家具,他们漫步在县城拥挤无序的街头,首富儿子开着宝马车缓缓跟随着有铁,他想对有铁表达感谢,出于人之常情和心理安稳的需要,而有铁的窘迫和朴实也给了他这个机会。

有铁在路边看到了女式大衣,他非常开心,因为他知道这是送给贵英最合适的礼物,他知道这是未来美好生活的象征,可是他既没有城里人的精明,也没有富裕的钱财,与老板娘还价未果后不得已选择了放弃。

首富儿子则用另一种态度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了大衣,不由分说地将大衣扔给了有铁,有铁终究没说什么,在这件事上,贵英的健康、贵英的喜悦、未来的希望大过了所有曾经的坚持。

贵英比起有铁更加地恐惧于表达,但她也坚定地用自己能想到的方式爱着有铁,不论是趴在床边,还是抱着一大瓶热水站在村口的寒风中等待着有铁。

有铁回到村口已是天黑,他看到贵英在村口等待的时候,平静的眼神中变换出喜悦的光芒,但他嘴上却是像很多村夫一样“责问”着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不在家里等待,反而在村口受冻。言语间那件崭新的大衣披在了贵英身上,紧紧裹住,贵英开心极了,诉说着自己是如何盼望着丈夫归来,诉说着自己怀里的热水凉了一次又一次,诉说着看到丈夫归来自己是多么的心安。

如果双向奔赴是美好的,这不正是最唯美的双向奔赴吗?这恐怕是很多人一辈子都难以享受到的终极的爱情。


很快,便到了有铁第一次献血的日子,首富儿子开着宝马车带着有铁和贵英奔赴县城家中豪宅。路上贵英晕车又惧于表达,尿到了座椅上,首富儿子非常无奈,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憋不住尿,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很难受却不表达。他很想一走了之,但现实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就打开车窗一路开到了家。

献血是在一辆改造成的救护车上进行的,没有丝毫等待,在护士确认血型匹配后贵英被请进餐厅,坐在一大桌子丰盛的菜品前。贵英没有说话,只是透过昏暗的光线紧紧盯着窗外的救护车。

有铁抽完血眼神变得有些黯淡,但他在贵英面前还是那么沉静,而多年来诚实劳动的坚持也给了有铁非常健壮的体格,没有因此影响他们美好的未来。

之后再来献血就很有意思,还是那辆宝马车,还是首富儿子开车,只是后座盖了一层白色的塑料布。想来有铁和贵英的骨气足以让首富一家敬重,或是利用。


有铁和贵英的生活越来越好了,有铁从村长家里借了几个鸡蛋,又找来一个别家不要的纸箱,铺好稻草吊上一个灯泡就做成了鸡蛋的孵化器。有铁看着纸箱,想了一会儿,用铁丝在纸箱上扎了许多窟窿,斑驳的黄色光影在棕色的土屋中变幻成了幸福的星空。有谁能想到呢?这是苦中作乐么?是,也不是。

如何是呢?我们将自己当下的状况带入有铁和贵英的生活,我们觉得不公平不能接受,觉得有铁和贵英的生活是那么的艰难困苦,当那一束束光在昏暗破败的土屋中亮起,当然是苦中作乐。

又为何不是呢,对于遭受暴力多年的有铁和贵英来说,曾经渴求的自由已经得到,期盼的依靠也已获得,尽管物质仍然匮乏,但精神的解放对他们才是根本的,而任何物质都不能也不会改变他们“渺小”但坚定的信念,所以斑驳的光芒绝不是苦的,当然是幸福的、喜悦的闪光点。

或许世上本没有苦中作乐,拼搏和创造的过程就是一个自然人最能引以为傲的成就。不论物质生活多丰富,生存实质上还是仰仗自然的馈赠,对于原始的人类而言,世间的一切都是值得敬畏的,捕猎、采摘、耕种,任何劳动获得的回报都是值得感恩的,完全由泥土构成的土屋相较草棚或山洞是那么的结实和舒适。

是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变化呢?大概是从人们想要控制作物生长时开始,又在管理作物的过程中逐渐偏向了忽视自然的变化,最终自然中丰富的信息被以一种粗陋的逻辑进行采集和分析,紧密联系且时刻变化的万事万物被认为是相对静止的,是可以忽视甚至逆转的。

所以工业和自然本质上就是对立的,工业期望的是相对静止的环境,是通过破坏自然原本的状态获得一个相对的绝对静止的空间,甚至凭此脱离自然中的一切联系。因此我们会看到建造房屋时设置地基平整地面,设置通风设备保证恒温恒湿,最为典型的应该就是电影生化危机里看到的杜绝与外界一切联系的无菌真空密闭实验室。

农业则是因为依赖自然而不得已妥协的,甚至我们所接触到的现代农业早已改变了性质,不论是温室大棚还是转基因作物,都是用工业的思维进行农业活动,所追求本质的都是“产量”。这里或许有人会反驳,他们会说有很多追求的是提升品质。那我要提醒的是,所谓的品质只是开始,而后都是追求让这种非自然选择能够产生的品质稳定的出现。当然,在这里我不讨论这种行为的对错,只是表达我对其性质的认识,以此展开讨论我对社会的认识。尽管农业本就是想尽办法摆脱自然的影响,但更多的是追求一种看似简单实则最优的和谐且平衡的状态。

这其中的差异就在于人所能接收到的自然信息,只有神经高度敏感器官官能超强的人们才能接收到足够多的信息,从而跳出愚钝之人的粗陋逻辑,真正与自然和谐共存。反而那些愚钝之人为了彰显自我存在的价值,或者说为了让自我存在的价值高于敏感之人,他们选择了一条与自然背道而驰的路,而这条路看起来能让绝大多数人变得更有价值,因此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但那些支持者们似乎忘了,与自然相处本是每个人固有的权利,但在破坏自然后,绝大多数人赖以生存的空间则不复存在,而为了生存他们则必须按照新的规则重新获取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资源。


贵英那种对生命的同情在父母哥嫂那里成为了沾染晦气的行为,就因为给了“疯子”一餐饭,从此便被以虐待动物的方式虐待。有铁则是听到了“疯子”的话,变得更加谦卑和谨慎,坚持自己绝不随波逐流,倔强的他自然被视为异类,得不到发展的他自然成为了村里人嘲笑的对象。

当有铁和贵英一起讲起疯子的话时是那么开心。

有什么不是从土中生的?

有什么不是在土中长的?

土才是最干净的。

土都没有嫌弃人,人又为什么要嫌弃土呢?

我想有铁和贵英都明白,人是没资格嫌弃土的。而人之所以如此表达,是希望摆脱自己的过去,好像承认土的价值则意味着承认自己还需要靠原始的劳动生存,而承认依靠原始劳动生存是平庸的、没有特点的,甚至低人一等的。所以人们是在用一种否定生命的方式否认自己的出身,试图以此自我麻醉和表达高级。这是一种极为懦弱的方式,既没有对自由意志的尊重,也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贵英和有铁的生活越来越好,虽然是最普通的土坯房,但他们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墙,有了自己的鸡窝羊圈,有了自己的生活,哪怕这一切的存在都很短暂,哪怕最后这一切都不再属于她和他。

隐入尘烟的不是悲剧或喜剧,不是故事或事故,不是昨天或今天,而是纯粹的审美,坚定的善良,自然的真实。

———— 本文写于2023年10月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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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天春彦=。=很喜欢三浦紫苑笔下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的故事,所以就借用一下行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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