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無邪之境》:邪惡何處尋?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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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濱口龍介2021年的作品《Drive My Car》於國際影展中屢獲殊榮。現在,他再次推出新作《無邪之境》,關注了自然生態及人性善惡。這套電影能否繼承前作的成功和好評呢?故事發生於東京近郊的諏訪鄉村。那裡只有六千人口,居民們都過著純樸簡單的生活。主角巧(大美賀均飾)是個鰥夫,一邊獨力照顧年幼的女兒花(西川玲飾),一邊於鄉村當雜工維生。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石啟峰

導演濱口龍介2021年的作品《Drive My Car》於國際影展中屢獲殊榮。現在,他再次推出新作《無邪之境》,關注了自然生態及人性善惡。這套電影能否繼承前作的成功和好評呢?

故事發生於東京近郊的諏訪鄉村。那裡只有六千人口,居民們都過著純樸簡單的生活。主角巧(大美賀均飾)是個鰥夫,一邊獨力照顧年幼的女兒花(西川玲飾),一邊於鄉村當雜工維生。他經常忙於工作而忘記接花放學。不過,花知道父親善忘,因此她經常自己回家,有時甚至在附近的草原和森林中蹓躂。老師們似乎都不太擔心。父女倆也時常一起穿越森林,對周圍的自然環境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何況,田園生活看起來寧靜而安穩,似乎不太可能發生什麼意外。

然而,明星經紀公司Playmode的出現,打破這種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平衡。他們購入了一塊土地,趁著政府還有提供疫情企業津貼,倉猝地興建豪華露營地(glamping)。這個概念原是消費主義的產物。該公司派遣了兩名職員代表前往鄉村介紹這個開發計劃。簡介會上,居民提出許多質詢和理據,言之鑿鑿。畢竟,天然資源也是他們最關切的利益。但是,那兩名職員對於計劃本身卻一無所知,幾乎無法回答任何問題,只是以官腔回答敷衍塞責。區長還提出了「水往低處流」的比喻,解釋上游的所作所為也會影響下游,所以上游方面是有自律的必要。

公司管理層沒有真心妥協的意思,僅僅想找一個折衷的方案來搪塞居民,就是由巧擔當營地管理員。遊說的過程中,兩位職員試圖親身體驗鄉村生活,與巧建立關係,表面看起來很真誠,實際上卻是為了達成計劃目的。他們之間的對話雖然不多,但始終圍繞著說服對方接受發展計劃,以合作完善項目的名義來拉攏巧。城鄉之間的衝突正好體現在巧與職員們之間的拉扯角力。最終的權力意志,將決定大家的前途走向何方?

雖然故事的節奏比較緩慢,不至拖沓,情節上也沒有太多戲劇性的變化,但導演的影像語言非常純熟,呈現出許多有趣的視角,例如車的倒後鏡和臥在地上的鹿屍等。同時,《無》中許多關於自然風景和鄉野生活的長鏡頭,看似只是瑣碎的日常片段,但觀眾可以從中發掘出許多隱喻和意義,特別是關於人與自然共處以及城鄉發展的主題。

在這個層面上,電影探討了資本主義如何剝削天然資源,以及那些缺乏經濟優勢的人。同時,以豪華露營接觸大自然的概念,亦觸及了流行娛樂產業(如Playmode)怎樣培養膚淺的群眾。畫面、對白和配樂相輔相成,使觀眾逐漸吸納這些需要時間咀嚼和思考的問題。

文章寫了一半(如同《無》本身)還未提過房間裡的大象。戲裡幾乎沒有直接提起善惡正邪之類的字眼。片名的日本原文《悪は存在しない》(直譯:邪惡不存在)是怎樣的一回事?導演似是巧妙地牽著觀眾繞圈子。

某天下午,巧同樣忘記接花放學,四處尋找她的蹤影不果。失蹤女孩使劇情急轉直下。村民們全力在山野中尋找花。最後,巧與男職員在草原上找到了花。花的身邊有兩隻野生的鹿,其中一隻中槍受傷。她凝視著受傷的野鹿,打算慢慢靠近。男職員衝上前驅趕野鹿,但巧卻將他壓倒在地,瘋狂地勒住他的脖子,直至對方失去意識。鏡頭一轉,巧發現鹿已經無影無蹤,只有受傷的花倒地,鼻孔有血。他抱住女兒跑進樹林去。接下來的畫面與電影開首一樣,鏡頭仰望樹林和天空,只是現在由白晝變成了夜晚,濃霧和黑暗籠罩著山野,仿佛指代了邪惡的降臨。

導演鋪排這樣的結局,點出人性善惡的主題。小孩和鹿都可以象徵善良和純真,但現在他們都因為某些人的原因而受傷(甚至死亡)。善良的消逝,彷彿揭示了邪惡一直存在於人們的身邊。

自然界(例如電影中的野鹿)本身並不存在善惡的區別,人們也不會去質疑「物競天擇」的定理是否合乎道德。相反,在人類社會中,普遍存在一種對善惡分野的預設標準:強者為惡,弱者為善。根據尼采的說法,這是奴隸道德(Slave morality),由弱者憎厭強者的心態驅動,高舉謙遜、自我克制和服從等美德,以貶低強者來獲得精神上的優越感。

回顧《無》的前半部分有關豪華露營的簡介會。從資本的角度來看,強弱之間的差異顯而易見。假如將奴隸道德的善惡觀念放入這個情境中,觀眾或許立即將經紀公司歸入邪惡的一方,而居民則被視為善良的一方。

但是,職員在言談中流露出,其實他們也不太認同項目和工作。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裡,觀眾很快發現他們也許並不完全是邪惡的一方。巧在結局的舉措,也表達了善惡的相對性,亦是尼采批評這種道德觀虛無的一大弊病。

完場後,有些觀眾失笑起來,投訴《無》的結局不知所云。電影收尾有點急遽,確實讓觀眾感到震撼,難免引起了一些困惑。其實,導演集中刻劃角色之間的對話,逐點逐點埋下伏筆。只要稍稍錯過某幾句重要對白,觀眾便難以串連和解讀後續的劇情發展(所以請你不要打瞌睡)。譬如說,一些看似無關痛癢的對白,談及有毒的荊棘、區長對花的忠告、「半箭」(不以一槍斃命的狩獵方式)以及野鹿變得具攻擊性的原因等細節,實際上都是在暗示角色的下場和結局發展,並非不著邊際。

那麼,在無邪之境裡,人們要如何辨認邪惡?

不論來自城市還是鄉村,人類本質上是一個同處自然世界的共同體;巧、職員和村民,甚至每個人都屬於上游,所排放的污染和廢物早已影響到下游的生態系統,且看無法為自己發聲的動物。當自然界開始崩塌,上游最終也會自食惡果。既然邪惡本來就是默認的存在,我們還有必要去辨認the lesser evil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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