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太宰治的「百顧富士山」

如果有人說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讓讀者讀出太宰治賦予作品自己對世界悲觀的價值導向，生無可戀、茫然無措，那麼我要說，試試他的短故事《早起的光》。他是一個熱愛生活和自然的人，他也不是不懂女性的男權既得利益者，他能體會女性在當時日本社會中的苦楚，為她們寫故事，難怪，他能讓讀者為他而死。

我在思考怎樣才是一位好作家？感受和聆聽嗎？是觀察與文字嗎？有很多作家他們的故事引人入勝，他們的文字也不俗，但是並非能夠讓讀者感受到連結。或許我說這些有點管中窺豹了，因為是不是有人會說，憂鬱的人自然再讀太宰治的時候會覺得找到了共鳴，樂觀開朗的人反而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一位讀者怎樣去看太宰治，怎樣去理解他，每個人都有不同，但似乎在太宰治的故事裡，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的自殺傾向，他厭世，他不想在這個世界上多逗留一刻，他等不及要去死。

太宰治從未在他的作品中掩飾過他的自殺傾向，甚至連含蓄一點都不願意。他的厭世是那麼通透，這讓我感覺到他的誠實和空靈。之所以選擇「空靈」這個詞，是因為最近因為個人的事情一直在接觸自殺、自殺傾向等話題，說白了，在我不抑鬱、沒有自殺傾向的時候，我彷彿也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一邊說著自己生活得很幸福，一邊又被自殺的傾向所折磨。當我再拿起太宰治這本書《早起的光》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不就是太宰治一直以來試圖書寫的嗎？

《早起的光》是一本小冊子，裡面收錄了三個短篇小故事，很短，我坐著喝兩杯咖啡的功夫就讀完了。另外，我很喜歡這個書封面，有點像是透過萬花筒看到的世界——幾何型的光亮，有序的繁花似錦⋯⋯好像太宰治的灰暗和憂鬱都能在這粉色的稜鏡下化解，how uplifting！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個和第三個故事。

第二個故事我就暫且將它翻譯成《百顧富士山🗻》吧，英文的題目是One Hundred Views of Mt. Fuji。我總是在想，如果一個作家，他住在一抬頭就能從各個角度看到富士山的地方，他豈不是太幸福了？！我會帶著羨慕去想像，哇，每天一望窗外就是各種各樣的富士山，那得多少奔湧的靈感啊？可是，他幸福嗎？太宰治筆下的主人公即便能夠享受如此的人間美景，卻也無法快樂起來。相反，他被自殺和抑鬱吞噬，隔絕了與這個世界美好的一切聯繫。現在我回頭再看，明白這是多麼痛的領悟啊！原來我第一次並沒有看懂。

自殺是沈重的話題，念頭一來會很嚇人，失去求生的慾望會令自己甚至周遭愛自己的人失望、悲傷。難道不是嗎？就是這樣的一種情緒，太宰治背負著寫了一生的創作。我望著窗外，想像自己也能夠看到富士山，我會覺得幸福嗎？難以回答。我想起自己在最心灰意冷的時候，爸爸對我帶著輕蔑說，「你可太幸福啦！」我幸福嗎？輕蔑、嘲笑、操控、顛倒黑白，我真的好幸福。幸福到假若我能看到富士山的一百個角度，定然不會質疑人生？我應該偷著樂啊！

人的生死即黑白，中間都是五十度灰。這麼一說，又像極了萬花筒的邊緣，生硬地切開繁花的灰色。其實，那些灰色來自光。

第三個故事讓我一改對太宰治的看法。他總是在故事裡寫廢物一樣的男人，酗酒、亂搞男女關係，毫無責任與愛而言，可是，在最後一個故事裡，他以作家太太的角度寫一個女人如何撐起一個家——丈夫賒帳、酗酒、不回家，作為妻子獨自帶孩子，還要通過在丈夫賒帳的酒館做清潔來為丈夫還帳。終了因為好心收留一個自稱粉絲的男子在家避雨卻在清晨立即被其強姦。可是這位妻子在遭受暴行之後卻依舊拖著病體去工作，替丈夫還帳⋯⋯太宰治這個故事中選擇的視角是從女性出發，卻還是能夠看出他被抑鬱籠罩，跟內心感受並不聯通的文字。

不過，有意思的是，這個女性視角的故事，固然她經受著生活的不公，似乎她並沒有展示出一般太宰治文字裡的自殺傾向，而是依舊默默地繼續下去。我不知道是因為她的孩子還是因為女性視角讓太宰治代入了另外的感受。

又回到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這句詩上了。被自殺念頭籠罩著的人們啊，不知道這陰雲什麼時候能夠退散，它或許永遠不會退散呢，也可能就是走過了五十度灰後自願進入了非黑即白的世界吧。

現在，我再看富士山的照片或者畫作的時候，總會想起太宰治從窗戶向外望去所看到的富士山。再美，每個人也有不同的闡釋。太宰治選擇自殺結束，若我有幸能夠親身遠眺富士山，我會記得他的眼神來過。

【兩幅畫均來自《Hokusai》Taschen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