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猿蟹合戰 / 芥川龍之介 》

從螃蟹螯中奪走飯糰的猴子終將自食因果。

在故事的結尾，心懷怨憤的螃蟹連合了石臼、蜜蜂、雞蛋殺死了猴子這位仇敵。

——但今日我所要述說的，並不是什麼惡人自有天收的論調。

我僅僅是想要探討，在一場精心策畫的謀殺結束之後，以螃蟹為首的一夥團隊又會面臨到怎樣的命運罷了。而這個部分在童話中並沒有下文。

不、與其說沒有描述，倒不如說這個故事只是用：螃蟹爬進溫暖的小窩；石臼蹲回廚房泥地的一隅；蜜蜂飛往檐下的巢穴；雞蛋躺入鋪滿籾殻的箱中，藉此來營造出他們得以平和地度過一生的假象。

然而這過於理想化了。現實是他們還來不及享受大仇已報的喜悅，就已經被警方戴上了鐐銬，鋃鐺入獄。並且，在經過重重的訴訟程序後，作為主嫌的螃蟹被判決死刑，而石臼、蜜蜂、雞蛋等從犯也難逃無期徒刑的制裁。

或許，只知悉童話劇情的讀者們會對他們所遭遇的慘烈命運感到詫異——但無庸置疑的，這才是這個故事真正的走向。

根據螃蟹的觀點來看，事件的起因是這樣的：明明就定下了用飯糰來和柿子做交換的協議，可是那隻狡猾的猴子非但不老實地給出熟柿，還不停地用堅硬的青柿砸向在樹下等候的螃蟹，做出這般彷彿是蓄意傷害的舉止。

不過實際上，螃蟹和猴子之間並無立據來保障他們的交易行為。而且即便排除這點不談，「用飯糰來和柿子做交換」的說法也沒有明確地特定所要的只有熟柿。

再者，光從猴子扔下青柿的動作是無從判斷出是否懷有惡意的，所以該理由不足以構成傷害罪。

即使為螃蟹做辯護的、是某位雄辯技巧高超的名律師，在此案裡也只能拋下所有嚴謹的理論思維，一味地向法官祭出感情牌吧。

最終，該辯護律師僅能憂傷地拭去螃蟹因不安而吐出的泡沫，勸說著：「算了吧……我實在是愛莫能助了。」他口中的算了，究竟是想讓螃蟹乾脆點放棄推翻死刑的判決呢？還是想表達自己已然無顏收下這次鉅額的律師費用呢？
無人能回答這個疑問。

在那之後新聞雜誌的輿論中也絲毫沒有對螃蟹予以同情的聲浪湧現。

螃蟹的殺戮行為充其量就只是基於私怨。況且從根本來論，難道螃蟹不是被自己的無知和輕率所荼毒，從而才對既得利益者的猴子產生不滿嗎？

在這個眾人講求優勝劣敗的世界裡，如果用上述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來宣洩自己的怨懟，那麼此人恐怕不是天性愚眛，就是著了魔道啦。——也許會受到這樣不計其數的譴責。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某位擔任商會會長的男爵也深感螃蟹自以為是的懲治行徑，多少會淪為一種流行於世間的危險思想。

而後可能是為了應付前來報復的「螃蟹」吧，男爵不僅雇傭了數名精銳的私人保鑣，還飼養了十頭壯碩的鬥牛犬。

此外，螃蟹在故事中的作為也屢屢受到眾多有識之士的批駁。

身為大學教授的某博士就曾經從倫理學的觀點切入：由於螃蟹是出於復仇的意志實行謀殺計畫，故難以稱為替天行道的善舉。

而另一位倡導社會主義的領頭人則表示：螃蟹把柿子、飯糰等私有財看得太重了，因此才會被眼前利益所蒙蔽，進而釀下大禍。並且，石臼、蜜蜂、雞蛋也毫無例外地抱有反動思想，該故事的幕後說不準還有惡名昭彰的國粹會在興風作浪。

以及，某教的宗師也分享了他的定見：看來螃蟹尚未參悟我佛慈悲的道理。不然在被猴子投擲青柿的時候，就能以憐憫之心去點化其犯下的業障了。唉……只要一次就好，真想讓他們聽聽我的勸戒。

除此之外雖然不乏有從各個層面進行抨擊的名士們紛紛現身說法，不過幾乎清一色地皆是些指摘螃蟹的不是的話語。

然而眾口紛紜間，為螃蟹打抱不平的言論出現了，那出自於一位以酒豪著稱的詩人。他認為螃蟹討伐敵人的行為恰恰遵循了武士道的精神，反倒值得人人稱頌。

——這番不合時宜的議論並沒有動搖眾人根深蒂固的觀念。

不光如此，當時的新聞還大肆報導著關於詩人的流言蜚語：

遊園巧逢芭蕉雨，不想竟是猿更衣，點點斑彩漬滿襟，此恨綿綿無絕期。【註一】

對故事的理解只停留在劇情上的讀者來說，也許會對螃蟹的境遇掬一把同情淚。

但螃蟹的死是理所應當的贖罪。
會為此感到哀憐的，大抵只有恪守感情主義的婦孺了。

全天下皆認定這是螃蟹所能夠到達的、唯一的真結局。

在處決結束的夜裡，法官、檢察官、律師、獄警、死刑執行官、教誨師等人陷入了四十八小時的熟睡。在夢裡，他們全員都見到了天國的大門。依據他們的描述，天國就是與封建時代的城郭頗為相似的百貨商場。

在螃蟹死後，螃蟹的家庭又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呢？這裡我想稍微補充一下。

螃蟹的妻子淪為了賣笑婦。緣由是因為家境困頓嗎？抑或是她原來的性情使然？這點我不能明確辨認。

螃蟹家的長男在失去父親後，用報章雜誌的用語來說就是「幡然悔悟」，現下貌似成為了證卷公司的主管級人物。不過有些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對同類露出鋒利的獠牙，比如將受傷的其他螃蟹拖拽到自己的巢穴裡大快朵頤。
（在克魯泡特金所撰寫的互助論中，就是用該品種的螃蟹來佐證牠們懂得"體恤"同類的天性。）

與此同時，次男選擇作為小說家來度過蟹生。而想當然耳，他只不過是仗著小說家的身分，縱情於風花雪月罷了。除此之外，這位生活靡爛的次男就僅僅只是消費著父親的人生經歷，淺陋妄為地寫出諸如「性善性惡本是同源生」等以詞害意的鄙言累句。

整個螃蟹家族中，惟獨先天癡傻的三男除了當個螃蟹，再無法承接其他的事務。

某一日，他意外地發現有顆飯糰掉在了他行經的路上。

因為飯糰是他最喜歡的食物，所以他喜出望外地用鋥亮的大螯拾起了這個從天而降的禮物。

此時，挺拔的柿子樹上蹲有一隻正在捉蝨的猿猴——之後的展開就留給讀者自行想像了。

總而言之，一旦踏上了討伐猴子的道路，螃蟹就勢必會為穩固天下的太平而被犧牲。
故吾欲在此曉示寰宇讀者。大抵爾等也同為文中蟹矣。

—————全篇完—————

【註一】數年前，該詩人在參觀動物園時不幸被猿猴的尿濺了一身，就此宿怨難平。（新聞真假無從考據，還是不要輕信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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