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了線

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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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此時此刻,澳門中區,一間咖啡店剛剛開幕。

咖啡店的老闆娘林太太,既漂亮又有氣質,她和老公林志明,正在接受各方朋友的祝賀。

林太太在吧檯調咖啡,林志明向來賓道謝:「今日,我真的很高興,多謝各位好朋友都來捧場,哈哈,大家都知道,我只會賣保險,不會沖咖啡,但開一間咖啡店,是我老婆的夢想,這幾年她都努力在學習經營咖啡店,這一行雖然競爭很大,但我相信我老婆的能力,我更相信在大家的支持下,她一定會把這間咖啡店做得有聲有色,妳們看看,我有一個這麼漂亮的老婆,我是不是很幸福呢?」

眾人彷彿在他倆臉上看到兩個顯眼的詞語:幸福。

林志明說:「對於澳門人來說,幸福是很重要的觀念,有些事情,你信,就有,你不信,就不會有,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會對著鏡中的自己說:你好幸福呀!」

林志明對著幾名客人在說話,但更像是自言自語:「或者你們會覺得這樣很無聊,但其實追求幸福是很嚴肅的事,一點也不無聊,今時今日這個時勢,如果我沒有堅定的信念,早就變成你們口中的廢青,你們能想像我會每日上網找人來罵嗎?Come on,有時間我都見多兩個客啦!你能想像我一把年紀要輪侯經濟房屋嗎?其實我現在間屋有二千呎,另外有一間一千呎的舊屋在收租。你能想像我對這個城市有諸多怨言嗎?sorry呀,我沒有時間理會別人的閒事呀,我做好我自己已經夠忙了。我還要支持我老婆的創業夢,請個賓賓(菲律賓女傭)照顧我對仔女,請個印印(印尼女傭)照顧我父母,每年帶家人去兩次旅行,我已經連續七年榮獲公司的傑出營業經理鑽石大獎,我自己賣保險,幫客人尋求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保障,我對客人,一片真心,我公司說買了我們的保險,一生幸福無憂,如果我自己對幸福沒有追求,賣保險時怎會有說服力,我有理想有事業有家庭有愛情有樓住有租收有仔女有靚車,還有這間咖啡店百分之一百的股權,我是不是很幸福呢?」

林太太與林志明深情相擁,澳門市面欣欣向榮,咖啡店人來人往,生意非常之好,一片歌舞聲平的景象。

人生贏家

        生命流轉,時間推移,過了一段日子的某一個清晨,林志明又在家中照鏡。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彷彿無法辨識,怎麼變得那麼模糊,鏡中的人究竟是誰?

        他如常向鏡中人說:「你好幸福呀!」

        鏡中人誠惶誠恐,表現驚慌。

        他憤怒地向著鏡子吶喊:「不要這樣好不好,你好幸福呀!你一直以來都是人生贏家,除非你自己同意,否則沒有人可以把你撃倒,跟我說一次,你好幸福呀!」

        鏡中那個不像他的人,定眼看著他,眼神之中充滿質疑。

        林志明無助地痛哭:「只是一點挫折,你一定能撑過去的,事情並不是你想像那麼絕望,你是戰無不勝的人生贏家,你是傑出營業經理,只要你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

        鏡中的人指著林志明,發出無情的恥笑。

        林志明雙手插入頭髮之間,歇斯底里。

       

        人生贏家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人生贏家為什麼不會變成這樣呢?


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的:

三個月之前,林志明談妥一宗保險生意,有一位老先生,花鉅資為自己的四名寶貝孫兒各買一份保障終生的醫療保險,而且是一筆過付款。這是一宗大生意,不但林志明隆重其事,公司的同事都對此相當著緊。

林志明安排老先生簽訂合約,收取支票,完成交易,臨別時,老先生突然跟他說:「雖然你介紹得很好,我也付了錢為家人買下一份保障,但不怕坦白跟你說,其實我不信保險的,如果你的人生突然出了事,斷了線,金錢又能補償些什麼呢?」

林志明笑而不語,反正支票已經收了,實在不必花唇舌與老頭爭辯。但關於「斷了線」的問題,從此就成為他腦內揮之不去的一種迷思。

因為這種迷思,令林志明在某日駕著他那輛名貴的寶馬時神不守舍,然後他收到一個電話,因為一邊聽電話一邊駕駛,他不慎把車子撞向另一輛名貴房車,導致兩部車都撞得面目全非。

那通林志明撞車的電話,來自他的爸爸,原來老人家剛完成身體檢查,發現自己患上淋巴癌,已經時日無多。但在幾天之後,他的媽媽突然失蹤了半日,後來被警察在華士古公園尋回,原來她出外買東西之後,想不到該如何回家,顯然已患上老人癡呆症。儘管林志明早已為父母買了足以支付醫藥費的醫療保險,但當他看到爸爸每日都過得好痛苦,媽媽則連他也都不認得了,一時之間,他真的不知該怎麼辦!

因為爸爸媽媽的病情,林志明每日下班都忙於看望兩老,疲於奔命。

但與此同時,他的太太又聲稱咖啡店的生意很忙,無暇理會家中的狀況。

其實那段日子林太太的咖啡店旁邊開了一間拉麵店,當拉麵店老闆遇上咖啡店老闆娘,他們一拍即合,朝夕相對,互相支持,竟然有找到真愛之感,兩人情投意合,不顧後果也要走在一起。

林志明怎會想得到,他把自己的住宅向銀行加按借貸,以支持老婆開這間咖啡店,每日為了賺錢而奔波勞碌,只為了讓老婆可以過好日子,他很愛老婆,但他無法想像老婆會突然不愛他。

然後有一天深夜,林志明照顧完父母,路過已打烊的咖啡店,他打算突然出現看看老婆,讓她有個驚喜。

豈料這樣自以為是的小情小趣,竟然讓她看到老婆與拉麵店老闆正在喁喁細語,旁若無人,狀甚親熱。

看見當時情境,林志明仍然竭力保持冷靜。

他的老婆也無意再隱瞞下去,竟對他說:「老公,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無法控制我自己,他本身也有老婆,我們是經過很多掙扎才決定走在一起的,而且我們也犧牲了很多。你明白嗎?我和他選擇行這條路,我們也有付出的。」   

林志明看看那名拉麵店老闆,再看看自己的老婆,他覺得這兩個人好可恥。他曾經想過趁夜深人靜,當場把兩人打暈,放火燒了咖啡店和拉麵店,把一對狗男女活活燒死,只要把細節處理得好,自己還可以騙到一筆保險賠償。

可是,在準備出手的一剎那間,他又想起昔日與太太及子女的溫馨情景,他痛苦得崩潰了,他跪在地上,他不知所措,他沒有再理會這對偷情男女,他獨自返回家中,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樣子在自言自語:「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很努力要做個好人,我奉公守法,我循規蹈矩,我對社會有貢獻,我是人人羨慕的人生贏家,我應該是很幸福的,我真的沒有理由要過得這麼慘呀!」

突然,手機響起。

林志明取出手機。

手機另一端說:「林先生,我是梁醫生,你的檢驗報告已經出了兩個月,請你快來醫院跟我見面,你腦中那個腫瘤……」

林志明沒有聽完醫生的話,便把手機摔在地上。他說:「我不想知道結果呀,我知不知道已經沒有關係了。」

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飄盪在澳門上空,似哭似笑,如幻如真。

笑臉

        三個星期之後,這隻斷了線的風箏,飄盪到異國。

在里斯本市中心一個廣場上,林志明拖著行李,一不小心撞到一名行色行色匆匆的女子。

女子手上的文件被他撞到散滿一地,他連忙俯身為她把文件逐一拾回,正想向對方賠罪,那女子卻沒有生氣,反而開心得尖叫:「喂,班長,你認得我嗎?」

兩個鐘頭之後,林志明把自己前半生的故事向這女子一一細訴。

        「林志明,二十年不見,你的人生竟然這麼大起大落?」

        「鄭巧盈,二十年不見,怎會想到你跑了來里斯本!」

        鄭巧盈問他:「說了那麼多,我竟然忘了問你為什麼要跑來里斯本。」

        「哈哈,其實照常理來說,我是應該自殺的,對不對?」

        「你是人生贏家,又是我們的班長,沒有這麼容易死的。」

        「其實我是在逃避呀,我始終不知道我腦中的腫瘤是怎麼一回事,既然老婆找到真愛,我為人為到底,成全了她跟她的愛人,但卻要求她一定要照顧好一對子女。我爸爸過身了,我辦完他的身後事,便把忘了我是誰的媽媽送到老人院,確保一直有人照顧她。我把兩層樓都賣了,還了該還的債,賠了該賠的錢,辭掉了工作,剩下一點積蓄,剛好夠我來歐洲逛逛,我現在一無所有,買了機票便飛來,剛到埗便遇上妳。」

        「老友,你好厲害,怎麼可以這麼豁達的?」

        「我的前半生都為家人負責任,我希望他們開心,我也想他們看到我的笑臉,然後,命運要我跟所有關係都來一個了斷,我想我與其哭哭啼啼,不如笑著面對,我以為來到里斯本,放下自己的身份便可以大哭一場,但現在跟妳再遇,我又不好意思哭了。」

        鄭巧盈在笑,笑得很好看,她仍然記得,好多年之前,林志明曾經向她表達愛意,但因為當時年紀小,又是第一次遇到男同學表白的事,她當時沒有馬上答應,還以為他會再次表白,豈料自己的婉拒會打擊了他,從此他就不敢跟她保持聯繫,這些年來,她都在想,如果當年馬上答應了他,彼此的人生都會跟現在不一樣。

意想不到的偶遇,令她對人生的微妙感到欣喜。

在里斯本的繁華鬧市中,她跟林志明說:「我現在覺得,整件事都是上天安排的。我忘了告訴你,我是腦科醫生,你來,就是要讓我醫好你。跟我回去吧!病人。」

        林志明在笑。

        鄭巧盈也在笑。

        人生有時候的確會遇到斷了線的情況,但未到最後,誰都不知道斷了的線會落在何人手中。

林志明和鄭巧盈巧合地再遇,笑著面對,重新開始。

(刊於2016年9月"澳門筆匯"第58期)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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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然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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