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书籍已令人羞愧,更何况将它们展示出来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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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我们仍在使用阅读纸质书的“老旧”方式阅读电子书,但也没有因为纸张的消失而增加多一条抵达的路径。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的手机、iPad、kindle上都有些什么书。它们秘密地躺在我的电子设备里,只有我见过它们,只有我会召唤它们。但是纸质书不一样,它们必须占有任何“需与他人共享的外部空间”,反复经受他人的凝视。

 

有一天同事从我的桌前经过,看到一本《情境与感悟——西南中国三个红灯区探索》,然后惊诧,你竟然还有这样的书。我不知作何反应,按照常理,或许我应该向她介绍,这本书写了什么。但是书就在我们眼前,我什么都不该说,而且我最好把自己藏起来。只有让这本书曾经的连接对象消失,她和书的通道才可以建成。可是当她从这本书面前经过,她无法忽视它,这个“第三者”就介入了我与书之间,她的发现与凝视在无意间“破坏”了我们的私密性。这令我难以忍受。

 

纸质书难逃这样的“凝视”,我们始终无法像书店那样展示自己的藏书——但也许是同样的道理,我们能从书店的展示中看出它选书的品位,知道它最受欢迎的书是那些,是否足够包容,也支持一些冷门的书以供读者选择。人们从庞大的书架前走过时,书店如果有人格,它在想些什么?不,或许还是不一样,那些书并不属于它,书店仅仅作为“媒介”,它的目的是将书送到读者手中。

 

对我来说,“占有”书籍本身就足够令人羞愧了,更何况将它们展现在众人面前。随着时间的累积,这些“非法财产”会越来越多,比起恋人和朋友数目的增长还要快,并且它们最终还要“住”下来,和我分享一个现实的空间,然后不可避免地被他人发现,被他人打量。当人们忍不住想象,企图将书与我进行某种关联,我恨不得就此将连接切断,像是从未拥有过。

 

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书是在小学二年级,学校要求家长购买课外必读书目,我记得当时妈妈给我买了《格林童话》、《爱的教育》,我看了很多遍。放在班上的图书角漂流后,它们就再也没回来。好像从那时起,我就隐约感觉到,一切有形的东西都会消失,仅仅留下刻在心底的记忆。

 

我经常搬家,没有固定的地方存放纸质书。相反电子书只占那么“一小格”,让我感觉安心,感觉它们真正“属于”我。我也信守了诺言,永远不会抛弃它们。

 

最近又搬家,一直依赖电子书,所以都还没有来得及查看一同搬过来的纸质书。昨晚我在找一本《后9·11时代的恐怖片》,才有机会好好看它们一眼。七零八落,送人的送人。还有的是从朋友那里“继承”得来,我带着这些书回家,为它们所占据的空间而头疼,无异于带花回家,面临它凋零的残局。书是有实体的,既然如此,它就无法免除在现实空间里所起到的“装饰性”,而这种“装饰性”正是我所厌恶的。我决定不再带花回家,也要学会克制带书回家,这些“财产”并不属于我。

 

我所拥有的电子书大部分是对纸质书的复刻。上周找到一本《金枝》的PDF,上面还有“中华女子学院图书馆”的印章。在现实生活中,我可能没有机会触摸到这本书的实体,但是在网络上,我捕捉到了它的影子,或者灵魂,并且可以进行“无差别”复制和分享。包括那些没有在中国大陆出版也不可能出版的书,它们以数字的方式呈现或再现在我的面前。

 

我们之所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书籍“保存”的问题,会不会是因为它们曾经被销毁的记忆遗传到了我们的基因里。电子书的储存量更大且更为隐秘,但同时也意味着它将遭受更大的风险。如果它们被毁灭,就将彻底被毁灭,无处可藏身。

 

到时候我们会记住什么呢。翻看纸质书的时候,我们记得触感,记得新书的纸张曾锋利得足以割伤皮肤,记得那个下午阳光照射过的那行字,记得第117页顶上的折角……可是电子书没有实体,我们用实体书的封面来假装它存在,承载它的纸张消失了,变成了屏幕。除了内容以外,我们能记住的是它有多少页,阅读时长是多少——可这些并不是我们记住的,而是电子设备记住的,是机器的记忆。可能当我们误认为这是我们所记住的一切时,我们就开始用机器的方式来思考和记忆。

 

但是这在传播上并没有实现。我们拥有的电子设备顺利完成了“无差别的复制和分享“,可是这种传输无法发生在人与设备之间——如果阅读也算是一种“传输”的话。我们仍旧在使用阅读纸质书的“老旧方式”阅读电子书,但也没有因为纸张的消失而增加多一条抵达的路径。此刻,屏幕就变成了新的纸张。

 

我不敢想人和设备之间的传输能进化到设备与设备那样,但是等我老了,我可能还是读电子书,把屏幕字号调成最大——“像麻将那么大”。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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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portaly.cc/philo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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