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 Day 1(6月3日)故乡是来处,也是归途
第一天( 6 月 3 日)
你覺得什麼是「家」?你的家鄉是怎樣的呢?
這個地方是家族的發源地、你長大的地方、父母所在地,還是你自己選擇的居所?和我們談談你心中的「家」是什麼以及它的面貌吧。
在高铁西站下车,搭乘市内公交,跨越整个市区到火车东站,再换乘绿皮城乡公交。车子走走停停,我会在充满烟味的车厢里晃悠两个小时。十几年过去,售票员依旧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操着一口熟悉的河南方言催促乘客们买票。当大片的庄稼地走到尽头,小镇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出现在眼前,就到了我的家。
我的故乡在那里,我的老家在那里,我的爸妈在那里,我也出生在那里。那是我生活了19年之后,又被我远远地抛弃的地方。
我的家在河南,是中国最中心的省份,大多数人对它的印象都带着些许鄙夷,人口大省、农业大省、高考大省、经济发展平平无奇、土味方言、偷井盖、骗子多、素质差……但就像面对亲切又憨厚的母亲,我不忍心责备它的种种不是。在这片北方平原上,上演了太多苦难的故事,贫穷、饥饿、灾荒、疾病、战乱、被迫迁徙……
1942年河南爆发大饥荒,数百万灾民携家带口,一路步行,前往陕西逃荒,很多人饿死冻死在逃荒路上。2022年底,郑州富士康的工人逃离工厂,因为疫情封锁了交通,他们一路走回了百公里外的家乡。逃离似乎是刻在河南人骨子里的基因,逃离是为了活下去,就像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树,向着更好的方向抢夺养分,努力扎根活下去。
我的祖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都是靠天吃饭的农民。他们没有西北人的豪放和热情,也没有南方人的开放和冒险。像大多数河南人一样,他们安土重迁,活得卑微而小心翼翼。一年到头守着三亩薄田,寒来暑往,春种秋收。食物有限,所以只能凑活过日子,但面对生活却有着一股笨拙的欢实劲。贫穷所以格外看重节日,因为节日多少可以吃顿肉。他们待人老实而厚道,但这厚道里又带着小盘算,期待着下次对方有好事也能想着自己。
他们辛苦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孙能够不再当农民,找到一份单位里的铁饭碗工作,这就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让人欣慰的是,爷奶的四个儿子有三个都找到了公家的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
大学时读到张爱玲笔下的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市井生活,不禁感慨唏嘘,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精致和富足。十里洋场,摩登女郎烫着时新的卷发,携带男伴去参加舞会。秋天正是吃大闸蟹的季节,原来吃一只小小的螃蟹也有诸多讲究。但那毕竟是上海,全国也就一个上海。衣必求奢、食必求贵的上海人想必也无法理解河南农民的凑活,兄弟四人接连穿同一件棉袄过冬,清水白面条也能吃得分外香甜。
小时候我便觉得故乡是个无趣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即使坐在火车上两个小时,路过的景致也无甚变化。没有大山的威严,没有江河的灵秀,也没有大海的神秘。如此寡淡的地方,哪里能找到一个有趣的地方,让小孩子安放他们对于世界的想象呢?这里像是被人们遗忘了一样,时间仿佛也在这里停滞了,十几年过去,依旧是熟悉得令人生厌的人和事。
成年后的我也在逃离故乡。填报高考志愿时,我选择了广州的一所大学,像是要急切地摆脱那团瘀滞的空气。但也许故乡意义就在于,当你离开这片土地时,才会生出“故乡”的概念,才会想起它的种种好处来。
广州似乎是个永远不会觉得疲惫的城市,这里处处都张扬着逼人的生命力。树木一片青葱,花朵常年开放,即使是冬天,气温也舍不得降到零度以下。年轻的抑或是衰老的躯体塞在单薄的衣物里,蒸腾着发酵的热气。这里没有风格鲜明的四季,骄阳炙烤着大地,就像生命的音符一路都在高歌,没有让人喘息的休止符。
我竟然有些想念北方的大雪时节,大片大片的白色麦田,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世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偶尔会有积雪压断树枝的声响,就像大地的梦呓。积雪沉甸甸地挂在柏树枝上,压弯了枝头,成了一道雪拱门,闪耀的冰凌趁冬夜悄悄地生长。母亲会做一大锅白面馒头和热稀饭,细心地为我准备过冬的厚衣服。
大一那年寒假坐火车回家,我知道母亲父亲正在家里等我。一路上我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沿途的站名和停靠时间。22点30分左右,火车到了长沙,窗户上出现了久违的雾气,外面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了。我穿过拥挤的过道,下车透了口气,顿时觉得丝丝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归途,从南向北的漫长旅途,一路的景色由鲜绿到枯黄,由繁荣到衰败,就像生命由热烈归于沉寂。车厢里充斥着人们归家的喧嚣,是阔别已久的乡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正缓缓走向故乡的怀抱,走向母亲的怀抱,她正伸出温暖的手臂拥抱我。
庆幸的是,母亲父亲还在,人生有来处,便总有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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