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寫一個不能在陽光底下曝光、見不得光，但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一個秘密。

我的手掌滑溜溜的。

应该是因为出了太多的汗。

其实，别说手了，我全身都是不怎么出汗的。但我现在全身上下都是粘腻的感觉，内衣带着潮气贴在皮肤上，胸部底下积了一滩液体，领口冒出来的热气若有若无地带着咸味，直冲鼻腔。

我做贼心虚地拐进了一旁的小巷，祈祷不要有人注意到我额前一条一条的刘海。在阴影处，我才展开攥紧成拳头的手，里面是一枚小小的蓝牙耳机一样的物件，它身上没有一丝划痕，闪烁着贝类一样的光泽，纯白无暇得像一枚希望的种子。

我蹲下来又喘了两口气。捏紧拳头再次感知它的存在。它确实是一枚希望的种子。

这是一个助言器。

助言器在我出生前就被发明出来了，内置了当时兴起的AI技术，成为用户的随身助理，能帮助用户分析接收到的声音信息，并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后来还能和智能眼镜联动，这下连画面信息都能分析了。但输出信息还是以耳朵为主，所以它一直被叫做助言器。听说最新的智能眼镜甚至能通过椎端接口直接向大脑传输信号，让盲人都能“看见”——噢，不对，不应该叫盲人，他们叫视觉障碍者。

说到障碍者。消费这类随身智能设备的铁杆人群便是障碍者。在助言器刚被发明出来没多久的年代，它就被精神科医生开创性地用于ASD人群的生活辅助设备，生产厂家也乐于配合，到我这个年代，已经成了确诊ASD的人的标准配置。就像耳科医生会推荐听觉障碍者去配备一个助听器一样，建议ASD患者去配备一个助言器，已然是一种标准。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政府提供的免费筛查中，检查出我有极高的可能性是ASD儿童。妈妈对这件事一直挺有意见，她当时是抱着免费筛查嘛，不查白不查的心理去的，但这个免费的筛查却给她惹来了更大的麻烦：一纸诊断没有什么用，后续的扶持、教育等等都很贵。即便是最基础的助言器，也挺贵的。或许那句话确实是对的，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她总对我说，家里没有钱，要我省着点花，做个乖小孩，不要给她添麻烦。我看着她眉间抚不平的褶皱，似懂非懂地点头。妈妈有好几份工作，我学会了自己一个人放学坐长途公交车回家，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掏出来开门，先把作业写完，再踩在板凳上给自己做简单的餐食，边看电视里的脱口秀节目，边吃。电视的荧光映在我的脸上，当脱口秀节目差不多结束，电视里只剩几个小孩子不能看而且我家也看不起的收费频道时，妈妈就差不多回来了。

但后来我们搬了家。

我们家小区里的一个邻居，总是红光满面，笑容和蔼，头顶上几撮稀疏的头发乱翘，我叫他翘翘伯伯。翘翘伯伯已经退休了，比较有空，经常替我妈妈照看我，还会带我去买冰淇淋和衣服。但，有一天，他一如既往地来我家里，让我换上的连衣裙短短的，我的胳膊和大腿都凉凉的。翘翘伯伯问我是不是冷，我点了点头之后，他就抱住了我。翘翘伯伯的手掌很温暖，他在帮我搓我四肢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他问我喜不喜欢这件裙子，我说喜欢。他又问我喜不喜欢他，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说喜欢的话他会高兴，所以我又说了喜欢。他放开我，仔细看着我的脸，他的表情我看不太懂，眼睛里有莫名的光。他再次问我，你喜不喜欢我？说，你喜欢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再讲一次，就跟着他重复：“我喜欢你。”

他很高兴。看来我说“喜欢”是对的。虽然他身上有臭臭的味道，但我希望我的回答能让他高兴。他又抱住我了，这次抱得更紧，而且越来越紧。我觉得有点疼，他还在搓我的大腿。但我觉得他好像很孤独又很悲伤。听说他一个人住在这个郊区小区的原因是，他的女儿不管他了，他只能靠一点点的退休金过日子。他应该很想念他的家人，我至少还有我的妈妈。我就学着我妈妈每次安抚我的时候那样，轻轻抚摸他的背。

他一下子直起了身体。当他脱下我的连衣裙时，门响了。

妈妈的同事站在门外。我认识那个阿姨，她是柳叶阿姨。她的薄嘴唇看上去很刻薄，说话很快，两片嘴唇像柳叶一样翻飞，飞溅出一些唾沫星子。柳叶阿姨和妈妈一样，都在做小区内配送食物的零工，她负责的是我们小区。

翘翘伯伯抓起手边挂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只穿了半边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也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困惑于刚才发生了什么，气氛好像很奇怪。柳叶阿姨则是冲了进来，帮我用靠枕掩住了身体。她的表情也让我看不懂，又是另一种奇怪的表情，但眼睛里也有莫名的光。

那天，妈妈回来得特别早。她提议跟我一起洗澡。我太久没有跟她一起洗过澡了，特别高兴，她甚至还给浴缸放了水，我又可以跟她一起玩小鸭子了。但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反复搓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挺痛的，都搓红了。

在这一天之后，我们很快就搬家了。搬去和我的舅舅一起住。舅舅的家比我们原来的家大点，虽然我们两人搬进去之后马上就变小了，但至少有一个客厅，而且从玄关看不到沙发。我再也没见过翘翘伯伯。我不喜欢舅舅家，舅舅又抽烟，又会在客厅的工作台上焊东西，弄得家里臭臭的。

但我又不能对妈妈说我想回原来的家，更不能提翘翘伯伯，因为每次她都会很生气。我第一次问她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翘翘伯伯的时候，她抿起嘴，去了阳台，回来时身上有很重的烟味。明明她从来都不抽烟的。她总跟我说，我会是ASD，会成为谱系障碍者，会花比正常小孩更多的钱，都要怪我爸爸老抽烟，毒害了我的大脑。虽然我没见过爸爸，但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然烟肯定不是好东西，但钱肯定是好东西。

钱可以买来助言器。

不过，我已经不用买了。现在，我的手里，就有一个崭新的助言器。

我需要它。

就在刚刚，我才知道翘翘伯伯当时的话、翘翘伯伯的表情，还有柳叶阿姨的表情，都意味着什么。

舅舅告诉我了。

舅舅说，翘翘伯伯说的喜欢是那种喜欢。一个洁身自爱的女孩子，是不能随随便便对男人说“我喜欢你”的。他说他一开始没懂我妈妈为什么会突然带着我搬进来，但他从柳霜——就是柳叶阿姨的大名——那里都听说了，我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年纪很大的伯伯裸体抱在一起，我还在摸他。

我也懂了妈妈身上的烟味，还有那天洗澡时我皮肤上的红肿。

我的回答其实是错的。我让翘翘伯伯高兴了，但却让妈妈伤心了。

但是正确的回答到底是什么？我仍然不知道。

就像刚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舅舅还说，“真不知道你怎么年纪这么小就懂这些。”

我其实不懂。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我想，我缺少的东西可能就是助言器，我需要它给我助言，告诉我该怎么说话，该怎么办。

舅舅刚才把我压在沙发上了。和翘翘伯伯的那个时候一样，他也弄疼我了，但疼的地方又不一样。他很重，气息喷在我脸上，很臭，比翘翘伯伯臭很多，而且还带着烟味。还是和翘翘伯伯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开心，翘翘伯伯没有舅舅那么臭。

疼痛扯裂我，但所幸没有维持很久。舅舅从我身上爬下来，像退潮的海浪，脸上泛着夕阳打在海面上的光泽。我看着这样的他发呆，还是没懂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不疼？怎么样才能让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当时我该怎么回答翘翘伯伯，又该怎么对柳叶阿姨说话？

问题淹没我。

舅舅的工作台上有一个纯白的小小的东西闪了一下。他的工作台上常年堆满客户送来维修的各种乱七八糟的零件，大多是坏的，有难闻的气味，但这个东西好纯净好漂亮。

是助言器。

助言器一定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的。我该怎么说话、我该怎么做。

舅舅去洗澡了。

我经过他的工作台，悄悄摸走了这粒助言器。

我说我要出去玩，他在浴室里应了一声。

我穿上鞋，拔腿就跑。

一直跑到地平线的尽头。

然后才把自己夹进楼群的这片阴影里。手里是那粒助言器。

一切疑问的解答、一切莫名其妙的阐释、一切不知所措的药方。

我想要的所有都在这里。就在这里，我的手掌里。

再也见不到翘翘伯伯，因为他好像对我做了不好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妈妈很伤心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办；舅舅弄疼我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偷东西了，我是坏孩子，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淹没我的问题收束进它里面。

我带着虚幻的笑容戴上了它。

我的助言器，我的小贝壳。

它在我耳边响起了海浪的声音。

七日书：人间鬼故事|第一天 - 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