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賈樟柯的偏心
前幾日和製片人聊起了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與婁燁。作為從中學開始看賈樟柯的文字和電影的我來說,青春期的記憶光環可能會照耀我的一生。他在他的書中無數次地提到楊德昌、侯孝賢,義大利新現實主義,不自覺地引領著我,日後有一天踏上了台灣的土地,展開了在台灣生活七年的緣分。
恰好短影音刷到《山河故人》的最後一境:山西文峰塔在大雪天矗立在天地之間,女主角在Go west電子樂中,踩著節奏跳起了當年的舞蹈。從電影幕啓時一群人的熱鬧舞蹈,一九九年,那個年代似乎人人都不會衰老,每個人都正年輕;到幕落時,雪中的獨自舞蹈,這個年代似乎沒有年輕人,每個人都顯得老成。想起葉慈的一首詩,好像叫《湯姆·歐拉夫雷》中有一句:如果我最好的朋友去世,我將在他的墳墓上舞蹈一場。《山河故人》是用山河與故人書寫的,對時間與巨變的悼亡詩。
重新看到這一鏡時,我想起前幾年在一次對談中,觀眾問姜文導演:「為什麼你的電影主人公最後總是一個人?」姜文反問道:「你以為你最後不是一個人嗎?」現實的對話與電影中的表達如出一轍,或許這就是人永恆的課題。我內心忍不住升起了巨大的悲痛。
這是我不敢回看的電影之一,只記得2015年我大學畢業,那天晚上看完電影情緒很低落,有一種巨大的委屈憋在胸口,好像要大哭一場,我卻無法指名是誰欺負了我。多年以後,我也坐上了奔喪的列車,《山河故人》的子彈也終於正中我的眉心。
有時候不是電影為人們灌入了悲痛,而是電影勾出了人們經驗內本身的存在的悲痛。在無數個悲痛的時刻隱藏起的悲痛。
相比賈樟柯,婁燁的故事讓觀眾在故事中獲得了上帝一般的視角,從《蘇州河》便有一種疏離感。俯視著、窺視著(參考電影鏡頭語言)人們的思考、慾望與鬥爭。通過更強的故事性、社會性,來構建劇情緊湊完整的電影故事。他多選擇的展現的是一種主流人物的「多面性」與「複雜性」,甚至是「負面性」,像是《春風沈醉的夜晚》、《頤和園》、《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些主角是社會中的優越階層。故事的走向也和他們膨脹的人性相關,他們是中國社會進程中非常典型的一類人,我很難承認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小人物」或者「邊緣人物」。他們的膨脹也多來自於金錢、權利、慾望...也常常要選擇社會新聞作為切入:兇殺、性少數、婚外情、社會運動,這些本來就具有社會熱度的議題,讓電影的指向傾向於具體,但由無法明說,總有一種故意遮掩的侷促感。這些原罪暗暗指向著、或不指向著某個機器,也導致他在中國上映的命運非常坎坷。
而賈樟柯電影體現出的「態度」更加中性,這種中性是他讓電影中角色的膨脹看起來頗為可愛,而不是醜陋。因為它所表達的一種「矛盾」並不來自於人的體內,以及人性延展出的愛恨、貧富、善惡等議題。
他的「矛盾」是關於人的時間與時間本體的巨細反差。這就是在時間這個對象之下,人性的惡都顯得渺小。他更像是台灣新浪潮的忠實繼承者,故事的主人翁所對抗的對象是莫大的時間,是巨大的地理和個體之間反差帶來的悲傷。他的故事並不激烈,也沒有太多的衝突,利用電影本身的時間性作為張力的來源,是電影藝術某種特有的智慧。他的詩意不來自於屏幕上的摘抄和自白,而是他真的把葉慈的詩拍成電影。
或者進一步說,賈樟柯的「矛盾」主體是人與死亡。時間、離別、鄉土、懷舊、成長這些分身的根源都是人對於死亡的未知與焦慮。這種焦慮往往在青少年身上體現為性(向外衝破),在中年人身上體現為壓抑(向內擠壓)。故事的觀看性就在於:青少年不知如何衝破,但要奮力衝破;中年人難以忍受但要盡力擠壓。窘境是人類永恆的生存情形。
在零散的敘事中,有這樣幾個細節,揭示賈樟柯在描述人類的對手「死亡」:電影的第二段情節中,視角主體回到女主身上。緩慢地敘事,甚至是生硬地再度引入女主父親回到劇情,直到父親意外去世,火車站的僧人現場超渡。這個事件本是一則真實的新聞,也正是發生在山西。賈樟柯通過電影把它留在藝術裡,把人性溫暖與渺小,神性的大象與無形,融入在自己的劇情裡。這是賈樟柯所表達的「社會性」。
再一細節是,女主送聚少離多的兒子回到大城市,兒子問為什麼不坐飛機,「車慢一點,媽媽陪你的時間長一些。」陪伴在這個細節中恰當又詩意地出現,雖然這樣直白地讓角色自己強調這一鏡的意圖是有些「矯情」,但我們回到整部電影中會發現,人與人之間的團聚時間如此稀缺。也許我們團聚起來可以對抗面對死亡的恐懼,但是人性的世俗慾望有異,我們最終選擇了各自為戰,以孤獨來面對死亡。
第三個段落,小主人公長大,他的任務是尋找自己的名字,尋根。在山西導演賈樟柯的傳統北方思維裡面,「我是誰」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在天地、時間面前,人看不到未來,但如果也不知道過去——即「我是誰」,那麼就會變得虛無。用追溯「我是誰」來點破少年與人性的迷茫,這有何嘗不是侯孝賢時代相承的。
他將這種迷茫化在一個超高科技的社會水平下:下一代(小主人公)、科技、異國文化,父子語言不通,物質不缺,於是「我是誰」這個問題變得前所未有地虛無。鄉愁在這裡產生了時間與空間的雙關含義,故鄉不止是回不去的鄉土,更是一個不可逆回的低科技時代,唯有在低科技時代,傳播才存在於人體,真實的連結存在於肉體,換句話說,情感才存在。
曾經在一場面試中,被面試著坦然回答了「我不知道」,令我十分感動。在那樣一個人人都該努力表現的場合,一句遜色的「我不知道」卻顯得有些真誠。在電影中,努力構建故事就像是面試中的盡力表現,而人物的迷茫則是面試者的那一句「我不知道」。
在電影被用作意識形態工具不斷挑起對立的這個時代,創作者構建的主體二元關係往往是對立的,鬥爭取代了情感。他用「僧人」這樣的宗教符號,去彌合他的關係主體「人與死亡」之間的矛盾,用未解的「我是誰」去回應鄉愁,似乎是更加真實的人類處境。
每當我嘗試分析他的時候,我卻感覺到我的失能,對於技巧性的編劇,有太多可以解讀,而對於如此大的符號,甚至不能成為富豪,而是意象,將意象大象無形地運用到作品中的導演,他要表達的東西是無法用評論的語言去解構,每個觀眾當下的感受,就已經是他們的評論,甚至晦澀、緩慢、這樣的感受都是。這種「評價」直到有一天,注入體內的生命經驗幫他看懂再來改寫。
為什麼如此偏愛他,我想,大部分電影雖然是由故事構成的,但留在人們記憶中一些模糊的感知並不是總依附在故事裡。他只是找到電影作為載體,去傳遞一種人性共同感受。我們一直廣為傳播地認為,電影是故事,而那些超越故事的電影創作者或許才在觸摸電影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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