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專欄:火宅之人】回家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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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我對目的地近乎一無所知,僅有炎熱、乾燥的模糊印象,以及朋友曾提及的巨型仙人掌薩瓜羅。因為對鳳凰城和亞利桑那毫不了解,所以沒有欲望,不曾想過希望被哪種顏色浸潤、被哪種光線穿透。說到底,我不過只想行開下,遠離灣區的風景,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兩小時航程外的鄰州。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查映嵐

準備出發的晚上T問我,「亞利桑那州有什麼好玩的?不就是一大片沙漠嗎?」

確實,我對目的地近乎一無所知,僅有炎熱、乾燥的模糊印象,以及朋友曾提及的巨型仙人掌薩瓜羅。因為對鳳凰城和亞利桑那毫不了解,所以沒有欲望,不曾想過希望被哪種顏色浸潤、被哪種光線穿透。說到底,我不過只想行開下,遠離灣區的風景,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兩小時航程外的鄰州。

到埗後我聽說,這裡年均降雨的日子僅三十多天。夏天,日間的溫度達攝氏40度以上,太陽每天花上十四小時,耐心慢烤著土地,像在烤鍋上的煎餅。酷暑的時候,人們大半天躲在室內吹冷氣,覷準漫長傍晚開展的時份才出門購物辦事。

接待我的V住在鳳凰城近郊,一個叫做噴泉山的地方。整個區域除柏油路以外是一片褐紅色,房子們呈現近乎一致的色調,讓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北非帕帕爾聚落,又像臨時搭建的電影場景,放進《沙丘瀚戰》也毫不違和。

噴泉山的中央莫名其妙地建了一座巨型噴泉,足有16個足球場大小——其實應該算是附帶大噴泉的人工湖。小區的邊緣由一排電線隔開,電線另一邊就是阿瓦派部落的保留地。一個夜晚,穿黄色裙子的克里仙就著微光告訴我們,噴泉山本來也是屬於阿瓦派的土地。某日,一些白人來到,給部落中每戶人家送了一頭牛、兩隻雞;隔日,又來附近修整了圍欄,宣稱是為免禽畜逃跑;最後,有人告訴他們,以後圍欄的這邊是你們的,圍欄的那邊屬於政府,沒你們的事。

一切好言好語地進行。他們沒有強搶或脅迫,只是和平地掠奪——因為那些人的上帝允諾,溫柔的人必承受地土。

掠奪的不止是土地。那個寬廣的湖泊,圍繞湖泊修葺整齊的青草地和園景,長椅上還有國父們的銅像:精緻的人造地景掩蓋了所有阿瓦派人曾經生活的痕跡。不僅如此,在這一帶,許多地方都以美國內戰的聯邦軍將領麥克道爾命名,連那座形狀奇詭的紅色聖山,都被冠以「麥克道爾山」的名字。奇妙的是,麥克道爾最知名的事蹟,是吃了幾場重要的敗仗,令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在故意羞辱聖山的神明。

那些名字被褫奪、記憶遭到篡改的人,如今在夜裡升起巨大的篝火,隨皮鼓與吟唱的節奏踏著細碎重複的舞步,一連四天,從天亮到半夜,部落齊聚歡慶一個女孩的初經降臨。聚集於此的阿瓦派人,都是夜奔者的後代。「我們的祖先自古就是沙漠與山林中的採獵者,直至他們成為被採獵的人。」克里仙這樣說。他們被強制遷移至一個陌生的營區,「等同成為戰犯」。遊牧與採獵,儀式與信仰,皆被封印,他們按照美利堅人的指令,在指定範圍內過上文明生活,每天排隊領取配給的食物,如同被豢養的牲口。

後來,終於有人號召族人在夜幕下奔逃。他們在茫茫大地上走了二百多英哩,回到世代遊牧的地帶,且爭取到這一帶成為他們族人的保留地;但即使是在保留地,他們的傳統儀式也一直被明令禁止。為保存祖先的習俗,每當族內有女孩初經來潮,阿瓦派人便相約潛入深山跳舞,寂靜地慶賀部族的生養繁衍。一代又一代,他們以身體為密語,不竭地推敲古老記憶,有時錯認,有時修正,反覆銘刻的細密紋理,讓他們永遠記得回家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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