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少林寺旁边念武校,这里可以体罚但不许恋爱

BIE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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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女孩: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个正在进行的赛博事实 —— 观点正在被大量稀释,最稀缺的是你的冒险。忘掉那些二手的阐释,直接用你的眼睛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青年人,动起来,走进这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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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 迪

训练,搬砖,跟迪哥学少林剑

十六岁的那个暑假我拖着行李箱来到了少林寺。此前,因为父母逼迫,我断断续续学了五年武术,后来他们决定送我去河南登封体验专业的武术训练。因为少林寺主院不收女学生,也因为我远在深圳的武术教练说少林寺里的和尚功夫一般,我没有待在少林寺,而是选择了它周边一个不大不小的武校,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武校生活。

因为有五年的武术基础,我被分到了武校的重点班。重点班的学生大都在武校待了四五年了,每年除了短暂的寒假365天都不出校⻔。他们的年龄从九岁到十九岁不等,每一个都比我壮,比我快,比我练得好。

第一天训练使我陷入了深深的自卑。武校的训练量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们早上五点起床,五点半训练到六点半,吃饭,八点训练到十一点,吃饭,三点训练到六点,吃饭,七点训练到八点,九点睡觉。半小时的晨跑(那真的是晨跑而不是冲刺吗?)我跑了十分钟就感到胸腔炽热,口鼻充血,肋⻣无法囊括抽搐的心脏。我在教练探询的目光中放慢脚步。

武校的训练场

我们偶尔搬砖。这不是为了锻炼我们的臂力 —— 新校区还没有完全建好,他们真的需要搬运工。第一次搬砖前教练问我搬过砖吗?我说没。除过草吗?我说没。全班人异样的眼神使我如芒在背。 

我毕竟对搬砖缺乏经验,半小时下来衣服上沾满了灰。开拖拉机的老头喜闻乐⻅,用河南话劝我⻅好就收。我脸上笑嘻嘻,心里默默期盼能再搬个把小时。只要不训练让我干啥都行。

除了体能训练和基本功训练以外,我们花大量时间单独练习自己的武术套路。教练命另一个学生教我少林剑。那是个叫迪哥的男孩,精瘦干练,一个星期前受了腰伤所以暂时赋闲,只有十四岁但比我高了半个头。迪哥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对教我这件事情任劳任怨而兴致缺缺。

我跟迪哥朝夕相处,但我们算不上朋友。直到我走的那天我们都没有熟络起来,但他慢慢也会在训练间隙跟我聊一两句。他偶尔说起王者荣耀,外出表演时在水泥地上假摔的痛苦,他对父母早早将他送到武校的不解。他问我在班里考试能排多少名。我说谁知道呢。他说他小时候能排前三。我说那为什么要来武校呢?他说俺也不知道俺爸妈咋想的。

像迪哥这样从小就是三好学生的实在不多。迪哥十五岁的朋友楚少自豪地告诉我,他小学时所有科的分数加起来也超不过一百。但跟班里另外四五十个9岁到19岁的少年一样,他在练武术上倒是一丝不苟。

不管迪哥怎么说,他享受武校的生活,深爱他那两百块的傲视群雄的少林剑(我们的都是小卖部里买的二十块的塑料剑),为自己暂时不能训练感到惋惜。

手机、小刀与恋爱,女生宿舍的违禁品

我在班里唯一的朋友是班里除了我以外那个唯一的女生。那是一个⻓相极端正的女孩子,高鼻梁,⻩黑的皮肤,黝黑的⻢尾辫,圆润的下颌⻆, 背和颈和后脑勺形成一条挺拔的直线。她叫拧拧,是全校寥寥无几的女生中的小头目,深受各个教练的喜爱。

一天早上我们没有照例进行晨练。每个班站在自己的那块训练场上,形成一个个整⻬的方块。全校唯一的女教练也是女生宿舍的宿管,来到我们所在的方块,命令我和拧拧出列。这段时间里我人畜无害的⻓相和与拧拧的关系使我赢取了女教练的信任和喜爱。她现在吩咐我们和她一起搜查女生宿舍里的违禁物品。

所谓违禁物品不过是手机。教练每周六下午把手机发还给我们,我们周天下午统一上交。私藏手机是要挨棍的。

女生宿舍

我们在书桌上,枕头下,豆腐块里搜寻手机。女教练说别光找手机,小刀什么的也得一并没收。我心头一惊,万万没想到还有这层危险。但我⻢上发现女教练和拧拧所担心的不是有人会用小刀伤害他人,而是用小刀自残。拧拧说曾有男生用小刀割腕,所幸没有成功。

我想起了奇妙,住在隔壁宿舍的十四岁女生。上个星期六下午,她穿着白色的半透明衬衫,衬衫在女教练鄙夷的目光中摇曳。衬衫下我瞥见她深色的内衣和伤痕累累的小臂。

在武校里当女生也不容易。奇妙被几乎所有女生孤立、被拧拧厌恶、被女教练骂不要脸、是唯一一个挨过棍的女生,仅仅因为她憎恨武术和武校、和年轻教练喝酒谈恋爱、请男生吃雪糕、穿僧服不系腰带、过于频繁地换上自己的衣服并且顶着一头⻩色的干草般的头发。

我来的第一天,奇妙告诉我她曾在美容院工作过一年,后来被强行送到武校。那次简短的交谈后我们没再有过交集。我心想奇妙难道厌恶武校到自残的地步吗?我也曾让小刀划破大腿的肌理,但不是出于反抗。

我们没有找到小刀,剪刀倒是看到了四五把。女教练把它们收了起来。拧拧问要用的时候怎么办?剪头发怎么办?女教练给了拧拧一把,说这个你留着。其他人可以找我借。

恋爱也是违禁品,但这是女生宿舍中搜查不到的。一天晚上训练结束后我和拧拧坐在宿舍楼外面的台阶上聊天。她告诉我她刚来武校时有很多男生追。我说不是不能谈恋爱吗?拧拧说不过挨二十棍罢了,他们不怕。我想起班里男生清澈不谙世事的眼睛,不由得感到惊奇。这样的男生也会为了谈恋爱违反规定吗?

拧拧又说其实她也谈过恋爱。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跟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生。他现在已经离开武校了。拧拧小声倾诉,不时偷瞄我的反应,显得兴奋又局促。我说挺好。

还有一些事是关于班长

我来的第一天,教练让班长检查并纠正我的小洪拳。

班⻓寸头,丹凤眼,尖锐扁平的脸上没有一丝赘肉。教练不在时他白塔般屹立在我班学生组成的方块队前,分饰同学、师兄、老大和独裁者的⻆色。班⻓检查我的剑法,原谅我的缄默,指导我的搬砖,但我怕他就如我怕永远面不改色的教练。我浅浅意识到班⻓和教练是同一类人,有着同一类怒火。这种有目的有计划无情感的怒火的爆发不可预测而令人生畏。

一天中午我们照例在⻝堂前排队,楚少因为回宿舍放剑而迟到。班⻓说罚二十个俯卧撑。楚少说我去放剑了。班⻓腾地起身,说要打架嘛?要嘛?要嘛?楚少愣了一下,俯下身来。冷酷班⻓使我早早明白武校生存的真谛。
我对班⻓敬而远之,目光却在他的颧⻣和小臂和突起的跟腱间流连。训练时他偶尔脱下橙色的僧袍,露出银⻥般的的腰和微微泛红的肩膀。班⻓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可以连续做五个前手翻也可以侧空翻接后空翻,每天中午随地吐痰的姿势都如此雅致而理直气壮。我从此无法对随地吐痰抱有偏⻅。
一天晚上训练结束后班⻓和拧拧边走边聊。走到岔路口拧拧转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说好,用言语和微笑掩去脸上的尴尬和失落。宿舍里我心神不宁,不时看表,在女教练问她去向时糊弄过关。拧拧九点才回宿舍,没有违反校规却打乱了我们九点熄灯的作息。我心情复杂,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第二天班⻓把一本快翻烂的旧书递给拧拧。拧拧说觉得怎样?他笑得羞涩温暖,说没咋看懂。班⻓和拧拧交换书的样子像极了爱情。我克制不住心里的酸涩,意识到我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一天晨练结束,我目睹了一场体罚

没人明白起因是什么。也许是我们积累多日的懒散,我们在下雨时过于雀跃的表情。那天晨练结束后我们站成一队,但是解散没有如期而至。教练穿过我所在的第一排走向队伍的后方。我们屏息凝神,困惑不解。然后便是拳头的声音。我不知道它们落在了哪个倒霉蛋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是现在。

恐惧使我挺拔如松,目不斜视,我隐身在亮橙色的僧服中。拳声停了。教练走回队首,说下课。我们抱拳鞠躬,说谢谢教练。教练再一次走入队伍,开始新一轮殴打。恐惧与麻木中,我逐渐清晰意识到被打的是同一个人。教练让班⻓把棍拿来。

那个倒霉蛋被叫出列。他是一个存在感并不强的少年,寸头细眼,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以平板姿势俯在地上,极有经验的样子。教练挥起了棍。我移开了眼睛。

过了一会倒霉蛋灰溜溜地归队了。我看到他的嘴⻆有血。习武几十年的国家一级教练没有吝啬他的力气。但是体罚没有结束。紧接着倒霉的是迪哥和一个⻓像酷似孙悟空的男孩。教练说他们周天不应该把手机交给别的教练,应该直接交给他。他们各挨了两棍。这次教练没有用全力,但是迪哥挨打的时候我心痛了一下。如此乖巧上进逆来顺受的迪哥也该受惩罚吗? 他的腰怎么办?

教练终于解散了我们。拧拧拉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手牵手走回了宿舍;我感到她手心温度传达的安慰,感动的同时想告诉她我明白,我理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宿舍里拧拧说教练这样做是对的。在武校里没有暴力就没有权威,没有权威学生就会骑在教练头上。我看到的男孩子们的上进和乖巧建立在强权的基础上。他们本来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独裁和时不时的体罚使他们改头换面。我说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这是实话。这是我在武校学会的众多事情之一。我深受⻄方人权至上思想的影响,认为任何对未成年人的暴力行为都是可以起诉而不可饶恕的。但这套道理在哪里都通用吗?我没那么确定了。

拧拧说不过迪哥真倒霉。我说为什么要打迪哥呢?她说教练打的不重。夜里回顾我白天的反应和感受时,我鄙视自己圣母般的软心肠也鄙视我对他人痛苦的冷漠。

一切因为我不是男生

武校滋养了我对男性身份的渴望和所谓阳刚之气的崇拜。

过去一年里我对男性身份的渴望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夜深人静时我在床上形成一个大字,透过漆黑的天花板仰望不存在的星空,幻想自己能够在男性和女性生理结构间自由切换。我渴望以男人的身份打架、写作、调情、和女人做爱。我用 sports bra 和宽松的衬衣掩饰我的性征,用⻢尾辫削弱⻓发的女人味和存在感。我崇拜海明威,与他笔下缄默自律而波澜不惊的硬汉产生共鸣。

星期天下午我们唱校歌,唱到 “顶天立地男子汉” 时我心潮澎湃,恍惚间忘记自己是个女的。然而我逐渐意识到作为男生在武校生存的艰辛。一天我们在垫子上练空翻,一个男生失误了,脚踝着地,疼得两眼发红。我们哄笑着要他快点起来。教练说起来吧,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哭哭啼啼的?他扭了扭身子说起不来了。后来班⻓把他背去医院,大家一路嬉笑调侃。我听说他⻣折了,之后的一个月里再没看⻅他。

每周六早上我们集体晨跑去一个武校周边的寺庙。寺庙和武校间隔了一个村庄、一片商铺和一大段公路,我刚跑上公路就感到头晕气短、心肺滋滋作响,只得在全班人鄙夷而了然的目光下放慢脚步。

我身前他们亮橙色的方块队逐渐远去,消失在灰色公路组成的天际线上,我身后散落着跟我一样的残兵败将。我庆幸自己不是男生,不必拼死捍卫我身为男子汉的尊严。这是我第一次深刻意识到做男人的坏处。

我坐在床上穿着我女子监狱般的僧服

练剑练棍也曾使我满腿淤⻘、真皮脱落,但我的努力不被强求,我的脆弱不被蔑视,我的痛苦跟师兄弟们相比不值一提。一切因为我不是男生。我开始庆幸自己的女性身份。我想我对男性身份的渴望是社会性而非生理性的,仅仅基于它意味着的力量与特权,仅仅因为我崇拜的作家和他崇拜的人物都是硬汉, 仅仅因为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女生喜欢的是男孩。

如果说武校教会了我一件事

那就是随波逐流有多么容易。在那个16岁的夏天,我终于发现自己既不勇敢也无主⻅。我那些⻄化且政治正确的认知与过去赖以生存的价值观,在武校里显得愚蠢而不堪一击,在书本的真空之外根本无法自立。唯一真实的,是那些与我亲切又疏离的武校生。他们童稚、沧桑、麻木、敏感、冷酷而善解人意。

离开武校的那天,拧拧送我走出校门。她递给我一个红色手绳。之前从庙里求来的,她说。我戴上手绳,晒得发黄的小臂像脱线的风筝。拧拧帮我把行李搬上出租车。她在车窗外向我挥手,亮橙色的僧袍在风中也纹丝不动。

一个月的体验结束了,我回到学校上学了。他们去哪里了呢?我再也不晓得了。

*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 作者:曼迪

// 编辑:赵四,madi

// 头图来自电影《花木兰》(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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