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習傷痛

2022 年 11 月 14 日

記休止符 r-e-s-t 高仲明攝影展

如果有一種傷痛，不願意忘記，最好的辦法就是時不時拿小刀割一下，讓它永遠也好不起來，最後隨自己的軀殼一起爛掉就好。這一次是高仲明先生遞了一把小刀過來幫我溫習傷痛。休止符 r-e-s-t 高仲明攝影展由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主辦，是一個關於記錄2019年至今的香港人的攝影展。展覽一共有5個佈展區，分三個主題：《港傷》、《後時代革命》以及《慢性港傷》。一切都還銘記於心的你，不能到場觀展的你，請容許我試著寫給你看看。

《港傷》

地下室、1樓及2樓展廳主題是《港傷》。

走進1樓大廳，掛在墻上的是幾張大幅年輕人的照片，臉部全部都做了曝光處理，我想高仲明的用意除了想保護這些年輕的抗爭者之外，也想表達一種刺目的傷痛吧，這種傷痛會讓你看什麽都是不知所措的一片慘白。

1樓的盡頭有狹窄的樓梯到地下室，樓梯沒有燈，需要摸索慢慢往下走，從大廳的白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感覺像整個人正臉朝上背朝深淵急墮中，上方的太陽刺痛眼睛，徒勞想抓住一點光，什麽也抓不住。地下室很狹小，頭頂和中心位置拉了很多黑色細綫，密密交錯，整個形態好像一棵樹，樹幹上穿插了各種傷口的照片，有灼傷、有彈孔、有瘀傷......，觀看這樣高清的照片和一把尖薄的冰刀毫不留情沿著脊骨直插而下的感覺是一樣的。黑暗的地下室暗喻如今這些傷口在香港是不能見光的事物；黑色的細綫訴説我們彼此的痛是緊密相連的，希望這種相連會讓我們在黑暗中繼續挺立，不趴下。

從地下室上二樓，是整個攝影展的高潮部分。展廳本身是一個小型報告廳，進門左右兩邊的墻上各掛了八幅黑色為主調的人像。大部分照片的人像都戴著口罩或者防毒面罩，從照片我認出了爆眼少女K，楊子俊還有Calvin So。此時有工作人員上前向我們介紹這個佈展區是會放出烟霧，模擬催淚彈烟霧彌漫的情形，烟霧厚積到一定程度，我們會連離開幾步遠的她也看不清。接著工作人員問我們有沒有留意照片上都帶一點橘色的光，隨著烟霧弥散，光綫變暗，那點橘色的光會非常突出，尤其正中間的照片，橘色的光是最强的。大致介紹完，工作人員提醒我們烟霧準備釋出。慢慢的，烟霧化身無數白色的蛇從房間盡頭，嘶嘶吐著舌頭湧出來。儘管事先讀過影展報導知道會有烟霧，也知道烟霧本身是無味無毒的，我還是感到了扼喉般的窒息，眼睛晦澀得有一噸的眼淚想傾瀉而出。不想在台灣工作人員面前失態，我努力睜大眼睛看墻上的照片轉移注意力，果然如前所提到的，每張照片都在幽暗的環境裏發出橘色的光，我緊緊盯著那點點橘光才忍住了眼淚。我一邊詳裝鎮定和工作人員聊起2019年的香港，一邊看著烟霧越來愈沉重，最後我們只能聽見彼此的聲音，卻看不見彼此。想到你曾經無數次在比這種環境惡劣萬倍不止的街道上出生入死，我現在卻只能在虛擬的烟霧中傷心憑吊你的勇敢，努力把你想成那一道橘色的光。

烟霧充斥的期間，我留意到房間有略帶嘶啞的「嘀~嘀~~滴~」聲，我開始以爲是烟霧機的聲音，但聲音似乎又是不規律的，總之聽得人很煩躁，忍不住詢問工作人員，收到的回答是：「你們聽到的聲音是摩斯密碼，是由國安法第三章轉化出來的，意思是國安法正籠罩著大家。」天啊，居然是這個，還真的很貼合我現在的處境，國安法重壓於頭頂，找不到來時的路，也不知道最後會歸於何處。

《後時代革命》

由3樓往4樓的樓梯轉角處貼了一句標語：政權重新定義香港，我們重新定義「香港人」，看到這一句我更多感受到的是無奈，我們並沒有成功重新定義「香港人」，我們還在流離顛沛中。

抵達四樓，第一個房間是《後時代革命》的展區。正中間有一個似牢籠的長方體，長方體裏面擺放了一些塑料做的日常生活用品和水果，四面的墻上則掛著與一樓大廳風格相像的照片，都是人臉高度曝光的照片。這些照片是攝影師請留台港人選一個自己覺得舒適的台灣角落拍下的。儘管做了曝光，我還是從諸多照片裏認出了我愛戴的陳健民教授，還有銅鑼灣書店的林榮基店長。這個展廳講述的是隨著時間過去，大家努力活著的故事。中間的擺設似乎在預示日常生活貌似都恢復了，但我想大家都明白的是，所謂回復如常不過是一個假象，比塑料還「膠」的表面下掩蓋的是無法愈合的傷痛。

《慢性港傷》

4樓的盡頭是我們參觀的最後一個佈展空間，中間擺放了一張陳舊的污漬斑駁的彈簧床褥，四面的墻上是層層曡曡的照片，全部是運動失敗后，攝影師在香港各處拍下的示威標語被政府隨意凃上油漆掩蓋的照片。統治者對歷史會做的只有粗暴的掩蓋，連去調整油漆顔色與背景色一致都懶得去做，令每一個掩蓋都留下了醜陋的痕跡。從墻上的一些照片中仍能依稀辨認出原來的標語是什麽，有照片顯示文字被塗抹但數字如721卻又被漏了掩蓋。不管如果掩飾和改寫，事實就如同展廳中央那張床褥一樣赤裸裸地橫在我們各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