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獄》:天堂皆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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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冠文與黃子華在《神算》32 年後再度合作的《破。地獄》,開畫刷新票房紀錄,首天有些戲院的放映場次密度比市區巴士班次還要密。電影上映以來好評不絕,社交媒體上鋪滿觀眾的觀後感,大家都被電影感動了。《破。地獄》的成功並非偶然,它能做到雅俗共賞,兼且能將華人社會關於「死亡」的禁忌話題提出來討論。

原文刊載於電影薪火

文|葉七城

許冠文與黃子華在《神算》32 年後再度合作的《破。地獄》,開畫刷新票房紀錄,首天有些戲院的放映場次密度比市區巴士班次還要密。

電影上映以來好評不絕,社交媒體上鋪滿觀眾的觀後感,大家都被電影感動了。《破。地獄》的成功並非偶然,它能做到雅俗共賞,兼且能將華人社會關於「死亡」的禁忌話題提出來討論。

最難能可貴的是,由編劇及導演陳茂賢撰寫的劇本十分工整,每一個細節及每句對白能產生什麼樣的效果都計算準確,劇本涵蓋的事項不少,包括從不同角度看葬禮儀式的意義、糾結的家庭關係及中年男女面對的生活壓力等等。陳茂賢對人倫關係的觀察深入,而展現於電影裡卻能做到點到即止,不扮高深,劇本的淺白讓大部分的觀眾都能理解,片中關於生離死別的情節容易得到成年觀眾共鳴,因為大家或多或少都經歷過失去親友的傷痛。

(文章涉及劇情)

電影名叫《破。地獄》,但不是深入研究道教殯葬儀式,它有簡略提及香港殯儀行業的運作情況,就是預告片引子提及的「行街」(經紀人)與喃嘸師傅的「一文一武」組合。

導演將文武組合套用在兩個角色:文哥(許冠文 飾)與魏道生(黃子華 飾),也迎來對兩套價值觀的對比。

由兩位擅長演喜劇的演員來演這齣嚴肅的正劇,也是導演的巧妙安排,還替觀眾安排「情緒管理」。除了透過電影宣傳告之觀眾那不是一部尋常的喜劇(雖然它有洞悉世情的幽默感),希望入場前調節一下期望,但總有抱著看兩大笑匠攪笑而來的人,電影初段放了不少可供大家開懷大笑的情節(例如那些用來回禮的紀念品);在戲院內亦聽見不想放過任何一處笑位的觀眾盡情大笑,但隨著劇情推演,觀眾慢慢被導入較為哀傷的氛圍——笑聲疏落了,換來抽泣聲,那是很成功的安排,以電影魔力牽引觀眾情緒。

本片的每個設定都試圖構成對比和首尾呼應。由道生從婚禮策劃師轉職殯儀業開始,那是結合與分離的對比,道生想用喜宴思維攪攪新意思,旋即與嚴守傳統,固執孤僻的文哥構成衝突。

兩位主角帶動電影的縱向發展,導演想說的是道生的介入,間接改善了文哥那不甚和睦的家庭關係。文哥妻子早離世,喃嘸職業傳男不傳女,無奈寄望他認為沒長進的長子志斌(朱栢康 飾)繼承衣缽,骨子裡是父親希望兒子至少能有一門謀生技能。志斌也承受了原生家庭和自己的家庭的壓力:他「硬食」了父親塞給他不喜歡的工作,自少備受同輩嘲笑,婚後有妻子要他信西方宗教的壓力(也是編劇的刻意安排),用的是兒子學業原因的情感勒索,後來志斌做了一個反抗原生家庭制肘的移民決定,這很符合香港人近年對未來生活的考量,也迅速做成後來文玥需獨自照顧中風的父親的處境。

文哥素來忽略次女文玥(衛詩雅 飾)的感受,到後來才醒悟。文玥的角色設計也是為了構成對比:她的職業是每天搶救生命,與死神作對的前線救護員,她有一位老友記街坊蓮姐(金燕玲 飾),兩人感情如母女般親密(都是透過「飲湯」和噓寒問暖等手法,雖然俗套但簡單有效),是彌補文玥母親缺席的感情空缺。道生為蓮姐安排的「一人喪禮」,也是有心描述「儀式」與「人情」之間的關係。文玥的情緒一直繃緊,鋪墊了後來在醫院與哥哥的那幕爭吵,然後到尾聲兄妹聯手破地獄的高潮。

導演對道生這角色也有豐富的安排,以三個他接辦的喪禮個案來描寫道生的成長和改變。三個個案著墨有深有淺,第一個「馬莎拉蒂跑車」個案,有點喜劇元素,旨在點出道生因小聰明而闖禍,令文哥更不屑這位外行人拍檔。道生反思他錯在沒有關心在世的人的同理心——這是角色轉變的開始。第二個案例,甄小姐(韋羅莎 飾)欲保存兒子屍體,四出尋求業界協助而遭拒,惟有道生肯仔細聆聽她的需要,行家視她為「瘋婦」,道生則從母愛的角度來看待,儘管文哥認為道生只是貪錢。甄小姐初見道生,感激他是紅磡唯一肯說真話的從業員(關於那稀有受保護的木材),這也側寫了道生敢於打破行業傳統的心,也鋪排了文哥其實口硬心軟,最終都出手幫助道生完成童屍防腐工作,也是文哥轉變的開始,導演以更淺白的「南音合唱」場面來標誌二人的良好關係。

第三個案,女同志戀人蘇蘇(梁雍婷 飾)與離世情人合法丈夫黎先生(白只 飾)的矛盾,只有很短的篇幅,導演以極速煽情手法呈現,黎生的傲慢與蘇蘇的情深都很面譜化。道生明白不必拘泥於形式,誰是「親人」是以感情濃厚,而非字面上的關係,況且世界在變,產生更多複雜的關係,並非舊時社會能預期,道生明白規則可破則破,不外乎人情。他不理客戶禁止,讓蘇蘇陪伴觀看愛人的遺體上妝,蘇蘇貼心地準備了死者的禦寒衣物,衣物這元素也呼應一向穿唐裝的文哥提及想要「三件頭」西裝,最終道生也為文哥大體親手穿上。

雖然文哥仍是責難道生擅取客戶陪葬品給他人留念,但也是口硬而已,更明白道生是值得把公司交託的人(但「文明」這公司名稱不能改,提醒道生要文明方式處事),後來文哥也將遺願交託他,也是道生完全的蛻變,成就了尾聲文哥葬禮安排那一幕。

文玥與志斌合作,為父親破地獄,是承托了全片的力量所在:打破傳統、超渡在世的人。文哥遺願想女兒來破地獄,是接受了不必受傳統局限,最重要的是讓子女釋懷。

朱栢康與衛詩雅努力學習如何做破地獄儀式,加上出色的攝影及剪接,令到這一幕很凄美,最後兄妹二人擁抱痛哭,情緒盡情宣洩。道生靜靜從他們身邊走過,輕輕開門離去,也是導演冷靜的處理。

《破。地獄》的結構工整,加上演員的努力,成就了一部精彩的電影。許冠文放下喜劇泰斗身段,呈現喜劇以外的低調感性演出,過往他是導演一直讓自己演他最擅長的喜劇,到了台灣導演鍾孟宏的《一路順風》,發現了不再語調急促的老許,原來他可以有細緻動人,溫柔而傷感的一面。

朱栢康與衛詩雅是導演陳茂賢慣常合作的演員,這次陳為他們度身訂做了有發揮空間的角色,從兩集《不日成婚》那玩世不恭卻又滿身男人之苦的朱栢康終於修成正果,郭志斌這角色複雜難演,經過長久壓抑,終於有爆發機會,醫院與文玥爭吵一幕演得極好,當然也歸功於導演不用過於吵鬧的俗套設計。

陳茂賢擅長寫吵架戲,在《不日成婚 2》,也讓衛詩雅痛快地怒罵虛偽上司韋羅莎及客戶羅家英,非常粗俗但很痛快,然後他又寫了一場與未來外母金燕玲舌劍唇槍的一幕,兩人表面恭敬,其實語言背後兵器盡出,這幕也寫得高明。來到《破。地獄》,衛詩雅得到導演更大的加持,將文玥從崩緊到釋懷的狀態呈現。

相對而言,黃子華飾演的魏道生,負責的「功能」太多,很多時候扮演穿針引線的角色,發揮的機會不及許冠文、朱栢康和衛詩雅,但出自他口中的「金句」:「生人也有很多地獄」,獲得廣泛認同。

黃子華與許冠文南音合唱《客途秋恨》也是本片的亮點。黃子華選擇了《破。地獄》而不是繼續拍《飯氣攻心 2》是大膽的決定,現在也證明了他選擇正確。想起黃子華 2018 年的楝篤笑告別作《金盆口》,也是以一段南音作結,總結了他由 1990 年開始的棟篤笑事業,唱的主題是自撰的「幻海奇情」,其中一段歌詞是這樣的:「幾多難關難講 / 講亦講唔清 / 我回首望住⋯⋯望住呢個紅館至醒悟 / 能夠與各位喺度歡樂一宵 / 都算得係幻海奇情。」從告別事業高峰的棟篤笑,黃子華轉戰電影,經歷了一些顛簸,從紅館的棟篤笑演出場地,來到演出與紅磡區殯儀館息息相關的一部電影,也算是上天的微妙安排。

當然《破。地獄》也非完美,有可以挑剔的瑕疵,例如電影借道教儀式來談生死,但對喃嘸這行業仍存有些偏見,覺得他們思想守舊。另外,尾聲那幕的安排是不合常理的,既然由女兒負責破地獄是文哥遺願,道生一早說出來便可以,導演為了要寫道生與喃喃師傅的衝突,安排牽強。

嚴格來說,《破。地獄》的工整及計算準確,既是優點也是缺點!在商業市場上,這部電影淺白易懂,感情真摯,確實可以吸引觀眾入場,而且成功地贏取眼淚,但在導演的個人藝術成就而言,過於精準的計算扼殺了想像空間,《破。地獄》像是密不透風的創作方程式,它將所有細節打磨得很平滑——想必是導演經過多番斟酌和改動後的成品,但總是欠缺令人迴盪的餘韻。有時,電影的魅力來自一點粗糙與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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