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人间鬼故事 · 第二天

七日书:人间鬼故事|第二天 - 空壳

umitsuki.jelly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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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言器可以是空壳,我也可以做自己的壳

第二天
你人生中遭遇過什麼事情,誇張到,講出來連別人也不相信是真的


没有人会相信我的助言器其实只是一个空壳。

就算我跟别人说,别人也不会当回事,只会以为我又在开玩笑,因为我太擅长开玩笑了。

“一起去上厕所吧~”下课了,班上的女同学围拢过来。刚开学,大家隔了一个暑假没见面,都有点激动,叽叽喳喳地互相聊着自己的假期是如何度过的。我娴熟地加入话题,说我暑假去了日本玩,真没意思,总是去日本,我又不喜欢泡温泉,坐着不动,好无聊。在泡温泉的地方遇到了白人老奶奶,她的胸部下垂得厉害,有这——么长呢。女同学们笑得咯咯咯的,轻轻打我的肩膀,要我说小声点,别被臭男生听了去。

我当然没有去日本。别说日本了,我根本没出过国。这是我花一个暑假精心编造出来的谎言。身边的朋友和同学都不会发现有问题,因为我准备了足够多的细节。暑假里,我去公共图书馆,用公共AI查过并且记住了,我编出的故事是无懈可击的,因为我很努力。

我很努力。我编织出的生活也是无懈可击的。这是我升上初中之后的第二年。我有一群稳定的朋友,参加了丰富的课外活动,是年级里小有名气的人。助言器更普及了,班里很多人都有戴,特别是其他几个也确诊了ASD的同学,他们都有。他们会听着助言器的建议,说出正确的、合乎场合的、能被大家接受的、大家都会这样讲的话。

小时候我最想要的超能力就是这个。“知道对方想听到的回应是什么”。这样,我就能正确地说话、正确地行动。人依靠空气来呼吸,也依靠空气来彼此交流。只要有这个能力,不可解的空气也变得能够呼吸,我终于能从淹没我的问题中逃脱,浮到海面上方,向大家那样。我终于能成为一个“正常人”,褪下了“怪人”的外壳。

小学时的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助言器,觉得只要有了助言器,就都没事了。从舅舅那里偷来的助言器其实是空壳,一开始确实让我有点受打击。不过后来我发现可以用去图书馆调用公共AI来学习,我只需要把这些都记住,就像学会游泳那样,我终于不用和看不见的水流搏斗。我记住了很多很多。从如何打招呼开始,到如何解读对方的弦外之音和真正的心意,甚至进阶到了如何开玩笑。助言器能做到的是实时调用AI来演算,我还有我的大脑,靠努力是可以克服这个难题的。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终于理解了舅舅说的“真不知道你怎么年纪这么小就懂这些。”的真正含义。他不是在向我发问,要我回答,而是在感慨。公共AI教会我,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没想到我年纪这么小就懂得了男欢女爱,没想到我竟然会喜欢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爸爸的翘翘伯伯。这让他觉得他也有机会——反正我已经脏了。AI详细地向我阐明时,我流下了眼泪。不是出于悲伤或者恨,而是欣喜若狂。我解不开的问题、读不懂的规则、看不见的人心,终于以连我都能理解的方式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升上初中之后才知道,“正确”也未必有唯一解,有的时候“正确”反而是错误,“错误”反而是正确。对助言器言听计从的同学,很快就被大家认定为“无聊”“没趣”,他们说的话是最容易被所有人接受的,但也是“不酷”的。

晓琪就是这样的,她和我一样,从小就确诊了ASD,但她戴的助言器是真货。她总是温温吞吞地笑,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像37°的白水。她是我的朋友,但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站在边缘的地方,而且也没什么存在感,我吐的槽让大家拍掌大笑的时候,她连发出的声响都比别人小声。

我撞破关于“酷”和“不酷”的事实是在和女伴们结伴上厕所时,排队的时候知道的。她们眯起眼睛,嘴唇变得跟柳叶阿姨一样,小声地笑班里的ASD同学是人形AI,“乖乖的”。我没听清,跟着重复了一句:“怪怪的?”,她们却爆发出惊人的大笑,说我讲得太妙了,他们确实怪怪的。然后又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幸好这次晓琪没有跟着一起来。

原来我视作唯一正确的助言器也并不是那么正确。大家并不总是在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大家会追求一点点的出格,一点点的不一样,他们说这是“个性”,会夸有个性的人很“酷”。

我跟着公共AI还有很多要学的,所以偶有失言,有一些我还不太理解,或者推测得并不精确甚至错误的场景,但我的反应却阴差阳错地被认为是“酷”的。那句“怪怪的”就是这样的,我知道公共AI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公共AI是永远温柔善良阳光的。我知道大家也不会说那样的话,因为批评是有风险的,不能说那么明。但我会说这样的话,而且我还是一个戴助言器的人——大家觉得我太酷了,明明拿到了正确答案,却选择撕毁它,写下自己的答案,道出无人敢于直接说的东西,女伴们说我是她们的嘴替。

这样也挺好的。我想要的其实也不是永远正确地去反应,而是获得羁绊,和身边的人一起开开心心的。

我甚至还交到了女朋友。我的女友是班里的风云人物,长得漂亮,早早就学会了打扮,还会跳舞,喜欢登山,会带大家一起去登山,回来后再一起去路边摊吃烤串。她也会带上我,我就帮她背行李,拿外套,吃烤串的时候讲些好笑的吐槽,我也很高兴。我的朋友大多也是她的朋友,大家都说我们是般配的一对,她开朗活泼,很有女人味,我风趣幽默,外形很中性帅气。

我们两个单独约会的时候会去攀岩。攀岩是一种很妙的运动。基本都要以两人为一组来搭档,又亲密但又有一定的距离感。一开始攀岩是被她和女伴们带着去岩馆随便玩玩,玩过一次就觉得特别喜欢,一个人往上攀爬,并且她就在底下帮我拉着绳子,又或者是我帮她拉着绳子,看着她逐渐向上,都很快乐。不需要什么言语,只是感知着她的动向,放出绳子,看她克服困难的岩点,最后仰头看着她登顶,我就很满足。岩馆成了我们的约会保留项目,去过岩馆之后,还会一起去吃点烧烤或者关东煮作为收场。

但就在那个晚上,我们在秋风中,像往常一样,挤在一起,分享着手中的关东煮时,她突然问我:“我们就这样子,没问题吗?”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学习过的所有的应对方式、社交法则、乃至打趣的笑话,都接不住这句话。

她这句话坠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没有足够的数据用来分析。但沉默逐渐在我们之间撕开一处空白,我必须开口说点什么。

“嗯……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啊。你感觉有什么样的问题吗?”

“…我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你总是能给我牵绳、背包、逗我开心,你很可靠,在你身边我能be my self……但我不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也不是说一定要或者不要长长久久,只是,我们在一起这么一段时间了,我总觉得……我还是不了解你。你在假装着什么。好像真正的你并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她真是敏锐得吓人。

“……你要听我的秘密吗?”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什么,但又迅速把头低回去了。又来了,又是这种看不懂的表情,我又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脑内储备的知识不足以应对,但我又隐约地觉得,即便我的助言器不是空壳,它也没办法分析和回答。

“其实我小时候就确诊了ASD。”

她扫了我一眼,不以为意地:“反正你有戴助言器啊,又没关系。又不像那几个,说的话都怪怪的。所以真实的你,就是有得ASD吗?怪不得总觉得你有时候回的话有点怪怪的,那些时候你是听了助言器的建议吧?”

——“那几个”。

冲动,冲动卷着我的舌头,血管一张一弛,血液流过的声音轰隆隆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又什么东西激烈地涌起,冲破了我的牙关。不理智的期待卷过了我的大脑,把逻辑、理智、分析和风险预测都蹂躏得七零八落。

——“那几个”才是我的同类。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生涩的:“其实我戴的助言器是假的。它只是个空壳。”

她停下了脚步。

她脸上的表情变化成了困惑,困惑又一点点剥落,底下的底色是…还是我无法解读的表情,震惊?厌恶?排斥?

她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所以你是……ASD?没去治疗的那种?”

我点点头。

她的声音变得颤抖:“所以你……一直骗了大家,也骗了我?”

我又点点头。

她把手中没吃完的关东煮塞回我手里。她说她要想想,理解和消化一下这件事。

她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带着刚刚的表情,对我说:“你还是做个人吧。be a human being.”

手里的关东煮还在冒着无谓的热气,那串鱼蛋,她吃了一半就扔回汤里了。我慢慢地嚼着,漫无边际地想,其实我并不喜欢鱼蛋,是她喜欢,她总以为我也喜欢,就会买两串。

什么才是be a human being呢。

我学了那么多。我以为已经足够了。

原来我还没有成为“人”。

但我和我的“同类”也没有很像。

我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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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