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的人情時代劇---三郎/SABU

山本周五郎的[三郎]，讓人感到小說雖然是虛構的作品，但卻是對時代和人性最寫實的紀錄。

[三郎]的背景是江戶時代的東京。故事的名字雖然是[三郎]，被冤枉而送到苦力收容所，經歷波濤萬丈冒險的主角卻是三郎的好友[榮二]。那麼主角到底是三郎還是榮二呢 ? 可能讀完小說的讀者會有各自不同的答案。

三郎和榮二站在一起，你一定會認定榮二才是主角，在他身上就是有著不可否認的主角光環，榮二不只英俊，而且個性勇敢、聰明、果決，與此相反，三郎的個性卻是軟弱、拖拖拉拉，而且又矮又胖。兩個人雖然有著外表和個性的差距，但卻是從小一起在裱褙店當學徒的至交好友。

故事的一開始，三郎哭哭啼啼地走出裱褙店，因為被老闆娘責罵而興起回家的念頭，榮二在雨中跟著他，勸他回來。這一年兩個人十五歲。

二十歲時，第一次到酒店喝酒，遇見酒女阿信，三郎愛上阿信，但是阿信心所屬的是榮二。

二十三歲時，榮二已經是能獨當一面的裱褙師傅，但三郎仍然是只被交付調製糨糊這種低階工作的學徒，還被回家的小姐嘲笑是浪費糧食的廢物。榮二安慰三郎，將來自己如果獨當一面開業，一定會請三郎和他一起工作，但是三郎拒絕了，理由是，他不想一輩子成為榮二的負擔。

前途看好的榮二，忽然被栽贓偷了客戶家的珍貴布疋，命運急轉直下。一開始客戶和老闆只想平息了事，將榮二調職到分店，但是個性耿直的榮二不甘揹負小偷的罪名，一再地上門找客戶理論，最後被雇來的流氓痛打一頓，丟到衙門裡去，被捕的榮二一句話也不肯說，寧可被送到收容無職與住所不定者的強制勞動所。

這個劇情的轉折，帶著讀者進到一般人陌生的底層世界裡去。在這個有如爛泥巴一般的底層，掙扎著生活著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呢?榮二下定了決心不再為自己辯白，是因為他覺得既然被汙衊為小偷，那麼不管怎麼樣都無所謂了，他打算憎恨整個世界，也徹底地放棄自己。這個倔強的氣質讓人想到的是武士精神。山本周五郎的祖先是武士，後來雖然家道中落，但是山本在他的作品裡所描寫的人物身上，常常出現這樣的武士精神。

榮二即使到了底層的底層，他所表現出來的仍然是桀傲不馴的優秀氣質，作者似乎是想表達，使一個人優秀的，不是他所處的身分階級，而是他的人格品行。

讀這部作品的契機是看了齊藤美奈子的 [名作要從最後一句開始讀?] 這本書的介紹。[三郎]這本書的最後一句是 : [對不起 ! 榮弟 ! 原諒我 ! 是我啊 ! 把門打開 ! 是三郎啊! ]三郎在門外呼喊著榮二，作為結束的場景。雖然中間所有的情節都圍繞著榮二打轉，描寫榮二在收容所心境成長的過程，他從一個少年，經歷了辛苦艱難之後，成為一個成熟的男人。但是故事的結構卻明明以三郎開始，以三郎結束。作者想要寫的，究竟是三郎?還是榮二?

讀齊藤美奈子的書摘時，我以為這是一個描寫友誼與原諒的故事，但是在讀完這個故事之後，我的想法有了改變。

在門外焦急敲門的三郎，這個畫面像極了兩個人的關係。兩人在實力上的差距，使得三郎總是在一種自卑的情結當中。在他和榮二之間有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而隨著兩個人日漸長大，他意識到這個差距只會越來越明顯，直到有一天，他們的友情再也跨越不過去為止。那一天即使還沒有到來，但總會有那麼一天，他會被榮二拒絕。這是三郎心中的恐懼，也是優秀的榮二無法理解的心情。

三郎究竟是不是那個陷害榮二的人 ? 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對三郎來說，榮二的墮落，意味著他們的友情得以存續。[三郎]或許不是一個關於原諒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自卑的故事。

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在小說[愛情的盡頭]裡面寫著，愛情的發生通常必須有某種的優越意識。也就是說，我們比較容易愛上的是我們自覺比其優越的人事物。這是愛情發生的某種要件或因素。我們本能地拒絕去愛那些我們無法有能力擁有的。如果不是某種優越感，就不會變成愛。

這樣的分析是否正確，我不知道。但我在[三郎]裡所看到的，是人性中無可奈何的自卑意識。三郎心知肚明，自己一心癡戀的阿信喜歡的是榮二。在他對榮二的友情裡，參雜著複雜的自卑與嫉妒。在故事的最後，榮二發現的黏在糨糊罐底下的廢紙，上面寫著的三郎的自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 為什麼三郎會對榮二充滿罪惡感 ? 是因為這樣的罪惡感，才使三郎對榮二無怨無悔的付出嗎? 他真的是那個把布疋放進榮二袋子中的人嗎?

小說的結尾是榮二的妻子阿末對他做出告白。阿末說是自己把布疋放進榮二的袋子裡的。她這麼做的理由，是因為深愛著榮二。

阿末和榮二兩個人從小就認識，榮二是到客戶家工作的學徒，而阿末是在那戶人家裡幫傭的小女僕。故事裡對於阿末的外表並沒有太多描述，只講到她個子嬌小、黝黑，身形像沒長大的小孩一樣。但是榮二暗戀著阿末，心裡偷偷下定決心長大要娶她為妻，對此一無所知的阿末，還以為榮二有意思的是大戶人家的有錢小姐。

出於嫉妒，阿末將主人家的布疋放進榮二的袋子裡，意思是讓榮二被列為拒絕往來戶，和小姐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沒想到個性倔強的榮二，因為不甘心受到屈辱，一再上門惹事而被送去苦力收容所。

阿末與三郎是分享著共同秘密的共謀者，只要榮二需要他們，他們就可以永遠擁有榮二。這是從自卑情結所看見的殘酷童話版本。從這個角度你看見的不是下町人物不離不棄的溫情，而是人性扭曲的自卑性質。

榮二最終原諒了阿末。不是因為阿末所做的事是值得原諒的，而是因為他愛著阿末。阿末其實不用受這麼多的苦，因為從一開始，榮二就衷心愛著阿末，阿末什麼手段也不用耍，就可以和她所愛的人長相廝守，但是她內在的自卑感，卻不容許她這麼容易地得到想要的幸福。

榮二其實也全心相信著三郎，對三郎懷抱著家人一般的情感，不管三郎的能力或條件如何，都是他一輩子的摯友。但是這對於有自卑感的三郎來說並不容易。在一段懷抱著自卑感情的關係裡，常常充滿著操控與罪惡感，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就無法感到安心。

山本周五郎的故事動人心弦，描繪的是使人深感共鳴的人物和情感。就算知道了結局，你還是可以從裡面讀到許多精彩幽微的內幕。就像你或許會覺得認識一個人很久了，還是會不斷地感到陌生與吃驚一樣。這就是人性。

因為這是一個關於自卑的故事，所以，主角是三郎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