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 | 戒严令6小时，韩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 作者：刘云

大约韩国当地时间12月3日晚上10点25分，一名摄影师在首尔火车站内记录下“历史性”一幕：电视屏幕忽然出现总统尹锡悦的画面，他在短短几分钟的全国讲话中表示，为了“大韩民国免受朝鲜共产主义势力的威胁”以及“铲除反国家势力”，韩国将进行紧急戒严。

“通过这次紧急戒严，我将重建并保护陷入废墟深渊的自由大韩民国”。

尹锡悦的讲话发布后一小时内，戒严司令部成立，陆军参谋总长朴安秀将军被任命为戒严司令官，同时发出戒严司令部第1号公告，大致内容如下：

“为了免受潜伏在自由大韩民国境内的反国家势力推翻韩国制度的威胁，并保护人民的安全”，将于12月3日起在全国实施戒严：

1. 禁止一切政治活动，包括国民议会、地方议会、政党、政治协会、集会和示威活动。

2. 禁止任何否认或企图推翻自由民主制度的行为，禁止假新闻、操纵舆论和虚假宣传。

3. 所有媒体和出版物均受戒严控制。

4. 禁止罢工、破坏和煽动社会混乱的集会活动。

5. 所有罢工或离开医疗场的医务人员，包括居民，必须在48小时内返回正常岗位，忠实工作，如有违法行为，将按照戒严法进行处罚。

6. 良好的普通公民，除反国家势力等颠覆势力外，应采取措施尽量减少给日常生活带来的不便。

违反上述公告者，可被逮捕、拘留、无证搜查、扣押，并进行处罚。

这一幕的记忆，对于韩国人来说已经要追溯到45年前——那一年，独裁者朴正熙被刺杀，看守政府发布戒严令，并被第二年通过政变上台的全斗焕进行扩大，引发了长达八年的独裁军政府与民主化运动对抗。

但45年后的韩国，仅仅用了6小时便结束了这场由总统发动的“政变”。

过去24小时，都发生了什么？

我们首先梳理一下，戒严令发布之后的24小时，韩国都发生了什么：

• 12月3日22时25分左右，尹锡悦发布全国讲话，宣布实施紧急戒严。

• 22时50分，警方开始封锁国会外围大门，阻止国会议员和职员出入。

• 23时，国会议长禹元植召集议员召开会议：“请全体国会议员立即聚集到国会全体会议上。”国会最大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也呼吁韩国民众前往国会，保护国会。

• 23时20分，戒严司令部发布成立后的第1号命令，禁止包括国会在内的一切政治活动。

• 12月4日0时，国会外围大门发生警方与声援民众之间的冲突，约60名议员在民众的帮助下翻越围墙进入国会。职员在内部利用文件柜、桌椅等作为屏障抵挡戒严军队进入。

• 0时22分，戒严军队封锁国会大门，并开始设置路障；国会外民众集会抗议要求撤回戒严令。

• 1时，全部300名国会议员中，有190名议员冲破封锁抵达国会，其中包括172名在野党议员与18名执政党议员。

• 1时10分，在尹锡悦宣布戒严155分钟后，在场国会议员以190：0全票通过，取消戒严令。

• 1时30分，先后两次进入国会内部的280余名戒严军士兵撤离国会大厦。国会议长禹元植表示，议员将坚守至总统取消戒严令。

• 4时27分，尹锡悦再次发表公开讲话，宣布“国会要求解除戒严，因此我已撤回投入戒严事务的军队。”3分钟后，韩国政府在国务会议上通过解除戒严法案。此时距离尹锡悦宣布戒严，刚刚过去6小时许。

• 10时，总统秘书室长及首席秘书等幕僚集体提出辞职。

• 14时43分，六大在野党共191名议员，向国会提交关于弹劾总统尹锡悦的议案。共同民主党计划于5日凌晨将弹劾案提上议程，预计在6日或者7日进行表决。

• 19时30分，韩国国防部长官金龙显宣布已向总统请辞，他被指出在国务会议上建议尹锡悦发布戒严令。

• 12月4日晚，首尔时隔8年举行烛光集会，要求尹锡悦下台，据称有1万人参与。

孤注一掷的戒严令，四面楚歌的尹锡悦

根据事后的媒体报道，戒严令的宣布可谓出人意料，就连总统府的大多数工作人员事先也毫无准备。直到晚上9点之后，已经下班的工作人员才被紧急召回新的龙山总统府。大约9点50分，媒体之间开始传播一条消息：政府即将发布紧急公告，请连接广播系统。

对于全球而言同样如此。多国媒体在国会广场前开启直播报道，美国白宫强调尹锡悦未事先通知他将宣布戒严。中国驻韩大使馆则是发布了一则颇具中国特色的公告：“提醒在韩中国公民保持冷静……减少不必要外出，谨慎发表政治意见，遵守韩国官方发布的政令。”

事后，美国国防部宣布原定于周三、周四在华盛顿举行的韩美核咨商小组（NCG）第四次会议和第一次兵棋推演（TTX）无限期延后，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森与日本前首相菅义伟原定于本周和中旬的访韩行程先宣布取消。

在中国社交媒体上隔岸观火的人们，则多是把过去24小时视为一场彻底的“闹剧”。登上微博热搜榜首位的话题“韩国总统发布紧急戒严令”，截至4日8时，涌入了236家媒体发布内容，超过22万条讨论、过10亿阅读。知名时政博主赵皓阳则写道：“看来看去昨天晚上的闹剧，压根就没有逻辑没有缘由，只有指向一个结论：尹锡悦疯了。”

不过与此同时，也有网友在微博表示，“看韩国进展，深感制度建设太有用了，民智开启也太有用了，有勇敢的人也太有用了。一个疯子发疯，有足够的手段反制也太重要了。他就没法绑架人民。”截至发稿前，该微博已被删除。同时，今天报道在野党提交对尹锡悦弹劾案的相关微博，也被禁止评论。

事实上，尹锡悦仓促发布戒严令的背后，却可能是他任期内的最后一搏。

早在今年6月，韩国的国会请愿网站上，就出现一份要求对尹锡悦进行弹劾的请愿书，最终该请愿书在一个月内收集到了超过一百四十万人的联署，期间一度导致请愿网站出现长时间排队乃至崩溃的情况。请愿书列出的五项弹劾理由，其中最关键的两条是尹锡悦干预海军陆战队员蔡尚兵殉职事件调查，以及第一夫人金建希涉及收受奢侈品及操纵股价的案件。

前者指的是海军陆战队员蔡洙根因参与防汛任务因公殉职，后续担任调查团长的大校朴正勋却得出结论，是海军陆战队第一师长林成根等8人涉嫌因工作过失致下属殉职。但国防部随后仅认定其中两人涉罪并移交警方，朴正勋则因违反国防部“将该事件暂缓移交警方”的指示，以“违抗命令”为由被立案，于11月21日因涉嫌损害上级名誉和抗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报道称，针对朴正勋的立案，与尹锡悦的愤怒介入有关。

后者则是网媒“首尔之声”公开了第一夫人金建希收受名牌包的偷拍视频，事件涉及金建希于2022年6月至9月，从旅美牧师崔在英处收受价值相当于3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6万元）的迪奥包和化妆品、洋酒等，检方于10月2日最终认定该行为与尹锡悦履行总统职务无关，对金建希、崔在英均作出不起诉决定。

另一起案件则是德意志汽车公司股价操纵案，该案早从2020年，便由开放民主党进行控告，称金建希涉嫌为德意志汽车会长权五洙在2009年至2012年操纵行情提供资金支持。检方于今年10月17日作出不起诉决定。

这两起案件以及前面提到的海军陆战队员殉职事件调查，直接导致了国会占多数的在野党与尹锡悦在立法层面展开了更直接的对抗。国会早在今年5月就通过了《海军陆战队员特检法》，以对海军陆战队员殉职事件开展特别调查，随后遭到尹锡悦至少两次否决；之后，国会又通过了针对金建希进行特别调查的《金建希女士特检法》，但该法案先后三次遭到尹锡悦行使否决权，该法案原计划在本月10号继续进行审议。

这两件事情之外，“朝小野大”的局面，正如当下台湾立法院的情形，共同民主党及其它在野党一直在对尹锡悦的人事布局及政府预算案发起攻击。

去年9月，国会通过对总理韩悳洙无强制性的撤职建议案，尹锡悦并未接受。今年7月，共同民主党在国会4名侦办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案件的检察官提起弹劾案。12月，共同民主党预告将对监查院院长崔载海发起弹劾。

就在戒严令公布前的11月29日，在执政党国民力量党提前退场以示抗议的情况下，国会预算决算委员会在共同民主党的主导下通过了减额版本的明年预算案。获通过的预算案为673.3万亿韩元（约合3.45万亿人民币），较政府方案少4.1万亿韩元（约合210亿人民币）。被削减部分为总统秘书室和国家安保室的特殊活动费、检察和监察院的特定工作经费及特殊活动费。该预算案计划于本月10日在国会全体会议进行表决。

否决预算、弹劾官员以及对他本人和第一夫人的指责，成为压在尹锡悦总统职务上的数座大山。以至于尹锡悦在发布戒严令的声明中就着重提到，“国会已提议弹劾我国政府就职以来的22名政府官员，并仍在对去年6月第22届国会就职以来的第10名政府官员进行弹劾”，“他们通过恐吓法官和弹劾多名检察官来瘫痪司法工作”，“他们企图通过立法独裁来瘫痪国家的司法和行政系统，推翻自由民主制度”，并将国会的这些操作称之为“反国家行为”，正在“挑起内战”。

但事实是否如尹锡悦在声明中说的一样，恐怕民调数据已经说明了一切：过去一个月，根据盖洛普韩国的民调数据，尹锡悦在十一月初录得了创造历史新低的17%支持率，月末有所反弹，但也仅有19%。极低的民调数据反映的，是尹锡悦正在面临的四面楚歌。

上个月末，首尔市中心举行了一场名为“拒绝尹锡悦第二次市民游行”的集会，据报道有十万人参与。除了“尹锡悦政府下台”的口号以外，还有“接受金建希特检”“推进蔡尚兵特检”“查明国政垄断”等口号。

就在戒严令发布当天的上午，由5个在野党共41名议员组成的"尹锡悦弹劾国会议员连带"，还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海军陆战队预备役团长代表444名海军陆战队预备役军人发表讲话，“一个人的愤怒扰乱了大韩民国的法治和公共秩序“，要求对尹锡悦发起弹劾。

这一幕幕，与朴槿惠2017年下台前面临的困境何其相像——首尔的烛光集会与国会的众叛亲离，让朴槿惠成为了韩国宪政史上第一位被弹劾成功及罢免的总统。

最新消息是，韩国各地已经在发起要求尹锡悦下台的烛光集会。一位参与者是这样说的，“我经历过1979年的戒严，那段记忆依然清晰，它夺走了年轻人的青春”，“我花了3个半小时赶来参加集会，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根据韩国宪法，只要获得国民议会全体议员三分之二以上的同意即可弹劾成功，目前执政党在300个国会席位中仅占108席，在野党目前距离三分之二仅有一步之遥。而仅仅是昨晚取消戒严令的投票中，就有18名执政党的议员投下了赞成票。

唯一的悬念，可能是同意弹劾尹锡悦的票数，会不会超过8年前弹劾朴槿惠的234票，而这一切都将在未来的72小时内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