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勒
我從來沒有去過曼德勒,但我對曼德勒很熟。
不是那種閉著眼睛都知道自己會走到哪兒的熟,是聽到這個名字,心就會下意識「啪嗒」響上那麼一下,好像是我的神經系統知道,它經常出現在我的腦袋裡。
讓我想想,它是怎麼和我變得很熟的。
「我的家在曼德勒。」
說這話的人是蘇蘇,我在曼谷最好的朋友。她第一次和我說起這個地名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它在哪兒。但蘇蘇知道。蘇蘇是那個閉著眼睛都可以找到那裡的路的人,儘管她是個世界漫遊者。這不奇怪,緬甸民主改革的黃金一代大多數都環遊世界,在政變以前,他們是緬甸的黃金一代,接受著前所未有的國際化教育,有很多機會可以外出留學,他們英語流利,滿懷憧憬,回到緬甸打算好好建設家鄉;政變以後,環游世界成了全球流亡。
我們在酷熱的旱季去柬埔寨旅行,蘇蘇笑著說她的柬埔寨朋友都是家鄉寶,無論去美國、韓國還是歐洲上學,最後都會跑回柬埔寨。我在金邊滿天的灰塵、怎麼都數不清的貨幣和柬埔寨朋友「九點以後別出門」的警告裡陷入迷惑,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蘇蘇說這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是好事。
這我明白,他們回來,看到的肯定不是現在,是未來。他們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懷抱希望。但蘇蘇不再想回曼德勒了。朋友們在一起傾吐鄉愁的環節,我們問她會想家嗎?她說偶爾會,但只想回去住幾天,然後就趕緊跑路。
蘇蘇是逃難一樣離開曼德勒的。曼德勒處在軍政府的控制之下,四處都是檢查站,每個軍警都對離開這個國度的人滿懷警惕,他們要仔細盤查,避免那些離開的異見者成為在海外的定時炸彈。她每路過一個檢查站,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那些人在她的手機裡看到一些不該有的東西。為此她卸載了社交軟體,差點自己的帳號都找不回來。但好在趕上了離開的末班車。徵兵的擴大法案通過以後,就很少有適齡青年可以再合法地離開緬甸了。
曼德勒,緬甸高地板塊的褶皺深處。繁華的仰光和新首都內比都大概搶去了緬甸的所有代號,以至於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曼德勒位於如此居中的地帶,這座緬甸第二大城市是許多古老朝代的都城,緬甸的心臟。它就像一顆紐扣,緊扣著軍政府控制的中心低地和少數族裔武裝割據的高地山邦。在它的東側,坐落著撣邦,與老撾、泰北、中國西南連成東南亞、或者全世界最大的一片泰-卡傣語族群聚居區。
所以曼德勒的菜和傣菜很像。蘇蘇帶我去吃曼德勒菜,我驚呼怎麼這麼像傣味。她得意地笑。在曼谷的曼德勒餐館吃曼德勒菜,小鍋米線,涼雞,撒撇,手抓飯,食物豐富無比,越吃越像回了雲南。只有背景音樂是緬語的,牆上雕著曼德勒的古代皇宮。
說來慚愧,成年以後我就像對歷史過敏,羅馬層層疊疊的帝國和宗教歷史記不住,吳哥窟的佛像藝術王朝史記不住,曼德勒的悠久歷史,我當然也是記不住的。據說曼德勒是往事書裡的曼陀羅山,據說曼德勒的皇宮修了兩年,據說曼德勒的公主嫁給了泰國的皇子,據說曼德勒象徵著殖民前緬甸最後的驕傲。這些東西在我腦子裡晃一晃就自己走掉了,留下來的是一家窗明几淨的咖啡廳,棕木玻璃門,淺色北歐風格桌子,窗外陽光明媚,綠樹如茵,蘇蘇在桌子前開心地笑。那是一種,我打認識她以來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
她當時處在的肯定是一個寧靜的,讓人快樂的曼德勒。
我可以想像這個曼德勒是什麼樣子的。我們去金邊的時候,蘇蘇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說這也太像她家了。所以我可以假裝我在曼德勒——高層建築不多,但是市區車水馬龍,郊區簇擁著低矮的小商鋪,賣小吃,農資,修車;拐角經常出現一些有圍牆的小洋樓,鮮花從牆頭冒出來。到處都是盛開的雞蛋花。如果是在曼德勒,也許盛開的會是金黃色的緬甸玫瑰。佛寺被綠樹掩映,僧侶在商鋪門口停下,商人向他們合十鞠躬。兩個孩子在中心廣場旁的草坪上玩澆水的軟黑膠管,他們踩在水管上,水管吱吱亂噴,他們被水濺了滿身,驚慌地逃開,沒逃兩步,很快又咯咯笑起來,又來重複一遍剛才的把戲。
「那就像小時候的我。」蘇蘇微笑。
蘇蘇說她年幼的時候不是一個安分的孩子,經常半夜莫名啼哭,怎麼都哄不住。於是她的父母就會帶她出門兜風,在城市裡轉一圈又一圈,她慢慢地就在城市的夜風裡重新睡著了。
人可以在沒有去一個地方之前先喜歡上它嗎?人們會說,那你喜歡的大概是你自己的想像,真的去了以後,就會幻滅了。
不過,我好像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對曼德勒感到幻滅。另一位緬甸朋友曾經說過好希望可以邀請我們去緬甸玩,緬甸有好多美麗的風景,遊客沒有這麼多,古跡也保存得很好。但蘇蘇從不邀請我去曼德勒。蘇蘇說她自己都不想回曼德勒。
曼德勒,一天只供電三個小時,淩晨供電。曼德勒,給別的國家賣天然氣,換成槍炮轟炸自己的公民,本地居民買不起一塊太陽能發電板。曼德勒,每週都沒有新聞,因為網路管控。曼德勒,每週都有新聞,總是有人死掉,你的小學同學被人槍殺;你的家人罹患絕症無法得到治療,你的妹妹被捕了,你的朋友逃往海外,失去音訊。曼德勒,7.7級地震,震源深度10千米,沒有聲音。
失聯,失聯,失聯。斷線,斷水,斷電。
唯一響亮的聲音是軍方的飛機,地震發生不到48小時,軍方就再次開啟了對北部撣邦的轟炸。他們甚至沒有打算維修通往曼德勒的公路,也好像沒打算搶修和恢復民用機場方便國際救援組織進入。
我告訴你了,每次聽見曼德勒這個名字,我的心臟都會輕輕跳錯一下。這兩天我聽見了這麼多次的曼德勒,在不同的人那裡變幻出不同的形狀:瓦城,橋樑,倒塌的宮殿,毀掉的家。年輕人要麼被徵兵,要麼逃走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地圖上從曼德勒延伸開的地震警示區標識殷紅,紅得幾近於血色的那個點是曼德勒。
那顆幾乎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
四月份,達降節臨近,緬甸玫瑰應該快要開了。我第一次打開了曼德勒的地圖,試圖在地圖上辨認一個我熟悉的曼德勒,我從未去過的曼德勒。我才意識到曼德勒的街景缺失的那樣多,就好像我們那天去了泰緬邊境,發現緬甸一側的衛星圖一片漆黑。我不可能找得到蘇蘇描繪過的火鍋店、咖啡廳、廣場、草地、湖泊、山巒——她說很多緬甸年輕人都有一個夢想,去山上開一家咖啡店。她說她好多時候真想回撣邦去,住在高腳屋裡,結婚,種地。我不可能在地圖上找到我朋友最愛的餐館,她總是去曼谷那家叫「曼德勒」的飯店,高興的時候去,悲傷的時候也去。我不可能在地圖上找到吹拂過我朋友的夜風,也不可能再找到她描述的那個曼德勒。
那,從今以後,「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呢?」
如果您想要幫助緬甸地震受災者,我們有一些關心緬甸的志願者與緬甸同伴合作,整理了一份相對可靠的捐款途徑名單,每一個機構都經過多人核查,有詳細來源。詳情見:
如您沒有國際銀行帳戶,不方便轉帳,也可以聯繫他人代捐。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and clap, let me know that you are with me on the road of creation. Keep this enthusiasm togeth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