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来信
亲爱的C老师:
展信安。
还记得大二的那堂新闻采访课,我第一次和老师交流,就是发了一封天真的业务讨论邮件,内容好像是讨论重复性选题如何写出新意。我还记得老师回复了很长,推荐我去读塔奇曼的《做新闻》,以及观察佘记者每年对尾牙的报道。不知道佘记者今年还会去做这篇西西弗斯一样的报道吗?坚持二十年,像是一种修行。
快到2024旧历年的结尾,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人成群结队地翘班外出晒太阳,像一株株敦实的、懒洋洋的蘑菇。即使是晴日,天也是灰蒙蒙的蓝,层层叠叠的高楼蔓延到天际线,蓝天下沉淀着钢铁丛林的渣滓和混沌。我总是在怀念蓝天,纯粹的瓦蓝,没有模棱两可的污染指数。
这是一封犹豫很久的邮件,就像六年前的那封邮件一样,困惑无力但隐含期待。自六月的匆匆一别,过往三年的每月一谈终止,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上弦咖啡的时光是多么宝贵,甚至是奢侈。那些谈话的吉光片羽仍会闪现,那些属于我的困兽之斗和属于老师的四两拨千斤。
前段时间读彼得·汉德克的《试论疲倦》,里面提到这样一句,
我们这个民族,是历史上第一个彻底堕落的、无法改良的、对任何未来都无力赎罪、无力悔过的民族。在这个图像里,恰恰没有‘民族’,而是一群不知疲倦的人,顽固不化,注定缺少对其非人的罪行的认识,注定无休止地循环往复。
想起老师之前和我分享过的牟宗三自述,里面提到这或许是整个民族的共业和劫数,我同意,不知疲倦的人永远在统治着疲倦的人,被统治者毫无知觉,反而加入成为同谋。暂时坐稳了奴隶的人,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我们一关一关地学习和考试,却没人告诉我们人生的答卷上一早就写明了答案。
从象牙塔走出,迈入社会的洪流,成为一名记者。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 ,对得起自己内心的声音,这是我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期待。但我现在却没有信心能走得到。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甫一进入这个真正向我展开的世界,还是被整个行业之腐朽和无赖所震惊。
似乎很难形容这种深陷泥淖的感觉。我曾经坚信的那些对于文本、结构和道德的审美,现在都被粗暴地归于无用之物,每一次抗争,最后都只会像投入深渊的石子,毫无回音。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那些一本正经的按章办事,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改革”实为追逐金钱和流量,那些虚荣又肤浅的所谓“媒体人”,我不免悲观地想,有这些人在把控和制造新闻,当前的媒体业或许是罪有应得。
每天早上九点按时打卡上班,走到公司楼下的报刊栏,总能看到有行人驻足观看,每个人都弯腰凝神的样子一度让我有些恍惚。我写下的每一个字,读者到底是谁?那些在评论区大肆呼喊xx该死的人,和这些看起来一脸平和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批人?当前的喧嚣中,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挤满了投机分子,我只看到面目全非的舆论,却越来越难看到身处其中的人,而且,或许他们也已经疲于或者不屑于被看见。每个人都如同惊弓之鸟,怀疑,恐惧,疲惫。最开始,越来越多的采访对象明确地告诉我,不要写他们的名字。到后来,双方达成了一致的默契,只要没有绝对必要,采访对象是不会实名的。
尽管陆陆续续做了一些报道,但回看起来似乎又不值一提。不过我还是和老师讲讲一篇没有发出来的稿子,这或许是工作感受的一个缩影。
十月,跟进了一起一对年轻情侣在马尔代夫浮潜,因为华人店家无证操作导致男友死亡的事件。媒体当然可以很冷酷地认为这是单纯的个体事件,采访完事件中幸存的那个女友,写一下事件的经过,一篇完成KPI的稿子就完成了。但我无法在那个被网友指责“不会游泳还下水,死了活该”,同时也被朋友家人指责想要出名头的女友,面对那个哭泣的女子,做同样的事。媒体是一种残酷的审判,人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哪怕这是一件转头就被网友们忘在脑后的闲聊话题,对留下的那个生者,这已经是残忍的刺杀。我做了所有证据的收集和信源的核实,但最后在那个已经被网暴到崩溃的女友的恳求下,选择了不发这篇稿子。
领导问我,别人可以发,你不可以?我不知道,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一个中国人死在另一个中国人的手里,那个庞大的系统在为这起早有隐患却被有意视而不见的谋杀辩护,“我们要知道,这只是一起个体事件”。大使馆只是象征性地安抚,第二天依旧中马友谊天长地久,毕竟,旅游业是一个大生意。采访对象问我,我们的大使馆为什么不可以帮助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在所谓的更大利益的“大局”面前,人是可以被牺牲和隐藏的数字。
不值得。我的脑子告诉我。我应该让它自然地走开、远离,被记忆歪曲、淡化,最终变成一件回忆往事时的谈资。一度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理智镇静,寻找足够多的资料,探求足够多的真理,我就可以摆脱这种无力。但后面我发现,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知道一切意味着对一切一无所知,想了也白想,头脑越清晰,越发现每个齿轮中都夹着荒谬。难道这就是我想探索的社会运行规律和真相吗?未免太令人泄气。
对于新年来说,写这样的话显得有些过于悲观,但我想老师或许懂我这份疲倦和杞人忧天。生活的细节依旧还是鲜活的,我越来越能在平静中观察世界和人物,在灯下临帖,在檐下听雨,在形形色色的采访对象和妖魔鬼怪前,以及,在此刻敲下这些字。我没有让自己沉沦在失落中,也未曾想过让自己同流合污,这么看来,2024年依旧还是不错的一年,不是吗?老师呢,您准备怎么总结自己的2024年?
最后还是以我最近读的书结尾吧,这一向是我和老师的对谈中最喜欢的环节。最近读的是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在去年底出版的个人自传《自由》,有一段印象尤为深刻,背景是默克尔当年在莱比锡大学读物理专业,因为马列主义的课堂相当枯燥,她在阶梯教室后排做起了物理习题。结果被坐在更后排的监视者发现,继而被老师大吼着“滚出去”。她从阶梯教室的后排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教室最前方的出口。她是这么写的:
尽管这个国家做了种种努力,却依然没能夺走能让我感受到生活和情感的东西:某种程度上的不以为然。这是我从小就有的,而东德也未能将它夺走,我认为这是我对东德体制最大的个人胜利之一。回顾过去,我深信,没有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我绝对不会毫无戒心地在马列主义课堂上写习题。
如果没有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我可能会变得过分多疑,而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如果没有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我早就会在某个时刻开始问自己,为什么整个大学求学期间,几乎没有人邀请我参加自由德国青年团的活动,或者为什么没有人干涉我定期去参加福音教会学生团契。这一方面,直到毕业时我才痛苦地领悟。但在此之前,大学学业一直都是我所期望的专业挑战,生活基本上是无忧无虑的。
祝老师新年快乐,愿我们都对生活保有不以为然的态度。
L
写在2024旧历年的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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