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从入门到精通No.6：当妈妈就没办法做自己？（上）

前两天又看到一个博主宣布计划外怀孕时提到了从此不能做自己的恐惧。为什么要说“又”呢，当然是因为在我熟悉和喜欢的女性群体中，这种担忧并不罕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自己”和“当妈妈”成了中国进步女性心目中不言而喻的无解矛盾，公认的正确答案只有“不当妈妈”这一个，而且必须反复强调、大力推广，以免还有人不知道。

我对这种“遇到难题就不做了”的做法不仅理解，还很支持。因为假设一个人坚信当了妈妈就不能当自己，那这个信念就一定会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让她当不好妈妈也做不好自己；就好比一个人只要相信坐月子的各种禁忌不可违背，就一定会在此后的人生中遇到至少一种可以归因于月子没坐好的病痛。当信念坚定到这种程度的时候，最好的做法是除非当事人自己因此痛苦不堪以至于寻求改变，否则什么人都千万不要去挑战它。

可惜“当妈妈就没办法做自己”这种信念也跟这世上的任何一种信念一样，总是坚信的人少，半信半疑的人多。因此我也完全理解一些人一边半信半疑着“做自己”和“当妈妈”是无解矛盾，一边生了孩子或决定生孩子，并因此痛苦不堪以至于寻求改变。

那么以下这些话就是对这部分人说的，绝非建议，仅供参考。我尽可能少输出观点，多讲自己的亲身经历。柴静不是说了吗，观点人人都有，但经验是独特的。

我本人作为一个全凭自己的意志当了妈妈的女权主义者，在“当妈妈”这件事上自始至终都在做自己。

当然，我得解释一下我做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当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妈妈。由于我还跟我的伴侣合作养育我们共同的孩子，所以我还得解释一下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爸爸。最后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我发现我的伴侣特别有当爸爸天赋也是我决定当妈妈的主要动机之一（见关联作品即我之前的文章《致没有孩子的我》，不再赘述），所以实在不知道怎么抛开当爸谈当妈。

更何况，育儿本来就是个家庭问题兼社会问题。“当妈妈”和“做自己”固然是育儿问题的两个面，但不是硬币的两个面而是骰子的两个面。对于非单身生育者而言，另一位家长怎么做、次要育儿者（如祖辈、保姆）怎么做、教育者怎么做甚至费用从哪儿来也一样存在于这个骰子上，任何以为或者假装这些面不存在的人都会因为无法理解问题的全貌而举步维艰。

那么短话长说，先说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早在我20出头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既没有一辈子不工作、靠父母或配偶的收入活着的运气，又没有一辈子废寝忘食追求成功的热情，甚至还没有趁年轻攒够钱早早退休的劲头。我想要的是当一个熟练但不拔尖的专业人士，每天做自己喜欢又擅长的事8小时，每年再有一两个长假的话，不到干不动了不退休；工作之余我要有时间和精力从事我的爱好；万一找得到人生观一致的喜欢的人，那我还要有时间和精力跟Ta一起过家庭生活。

于是，我这辈子只能把工作、闲暇和亲密关系都兼顾着，也就只能去找允许我兼顾这三样的工作机会、爱好和伴侣了。现在说着像炫耀，我当年面对这个目标的时候可太绝望了：要知道，放弃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的闲暇时间和亲密关系去奋斗的成功人士在书里有的是，花费十年十五年甚至一辈子的闲暇时间、不惜破坏亲密关系去陪伴成功配偶、成功子女奋斗的著名情人、著名父母在书里也有的是，可谁听说过哪个中国人一辈子又有干得开心的工作，又有乐在其中的爱好，还有融洽的亲密关系？说起有钱人，谁都直接间接认识那么几个；说起好父母、好儿女、好夫妻，虽说像鬼魂似的听过没见过，大家也讲得出一些八卦；说起刚才问题里那种中国人，好像从来没谁见过。但要是说起美国欧洲，又仿佛他们全体国民都过着这种日子。

我并没有因此想出国，一是不知道出国干什么，二是不知道欠父母出国费用的日子可怎么过。于是我毕业之后三大目标只实现了一个：干着不喜欢的工作以及有意义且擅长的爱好，且单身。

某一天走在加班后回家的夜路上，我意识到我完全可以如此生活三十年。跟三大目标比，这状态谈不上理想，但没什么可不满的。我对此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伴侣。我最不害怕找不到伴的时候到了，此时不找更待何时？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足够的底气告诉自己：不是比现在的单身生活还好的二人生活，我不要。

谁知道寻找伴侣的进程刚有个眉目，我就因为爱好做得不错而遇到了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只不过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刚刚决定为了这份工作大迁徙，我的爱好几乎同时被政府镇压了。本来以为除了工作我什么都没了，谁知道某人也决定跟我一起大迁徙，我喜欢的工作又欢迎我继续从事爱好；一转眼的工夫，我仿佛只是换了份工作，就自动实现了人生的三大目标。

然而又一转眼，这份我喜欢的工作也被政府镇压了，连同某些工作上认识的人。我的伴侣跟我谈出国，我的脑子接受了，身体没接受。我换了一份同样喜欢的工作，骗自己出国也能做。

我们出国了。我的新工作显示出被镇压的预兆。尽管不承认，但我心理上在为逝去的工作服丧，拒绝去考虑任何真正的在外国也能做的工作。

因为需要时间思考，我决定把生孩子当成过渡期的工作。我知道这很卑劣，但是生孩子可以同时给我提供做以下两件事的动力：放弃最后一份必将被镇压的工作，寻找下一份真正喜欢的工作。

老实说，如果不是为了让我的孩子相信女性主义，我恐怕再也没有勇气去寻找我喜欢的工作了——一个人可以拥有几份真正喜爱的工作？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只肯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和精力去工作的人？我已经失去两份这样的工作了，没办法相信自己还会有这样的运气。

我只是更不相信我能做着自己一点也不认同的工作，或者没有工作可做，还能不对孩子心怀怨念。为了不变成一个怨恨孩子的妈妈，我一定要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我一定要继续做我喜欢的自己。

然后我就这样做了。我运气好，没花几年就又做起了喜欢的工作，捡起了喜欢的爱好，养育着喜欢的孩子。这一回没有中国政府来镇压了。再有别的政府或什么势力来镇压我，我还可以换个地方再来一次。一回生二回熟，谁怕谁呀？

我的故事可以被讲述成“一个失业妇女被迫回归家庭生孩子，又为了孩子艰难再就业”，也可以被讲述成“一个女人下定决心要兼顾工作、爱好和亲密关系，并通过努力加运气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前面这个版本里，当妈妈和做自己尖锐对立，哪边都做不对；后面这个版本里，当妈妈和做自己融为一体，怎么做都对。好在这是我的故事，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它讲成前一种版本。我的故事从开头到结尾都只有第二种版本。

当然了，其他人会有自己的故事，以及对于故事真实性的信念，自然还有与前两者相匹配的人生满意度。我只是觉得关于当妈妈和做自己这个故事主题，我听过太多的真实恐怖故事，同样多的虚假成功故事，自己的故事却既真实又不恐怖，既圆满又不成功——至少我是不敢对其他人声称我们一家三口有任何一个是成功者的——那我就随便讲讲，大家就随便听听吧。

反正这个世界什么故事都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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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幅关系，我决定下一篇再讲我当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妈妈，我的伴侣当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爸爸。

祝所有看到这里的人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