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骨骸與聲音：美墨邊境的《敞墳之地》

前陣子請羅易推薦書，復健的空檔我可以讀。後來他乾脆就寄來一大箱來，都是和人類學有關的書籍，收到的時候萬分感動。《敞墳之地》是我讀的第一本民族誌，揉合了我在意的那些元素，包括身體、死亡、在路上。

我們會一直嘗試到成功為止

針對美墨邊境的非法移民議題，已經有許多著作汗牛充棟，這本書有何特別之處？

《敞墳之地》著重的是非法移民如何徒步橫越美墨邊境的索諾拉沙漠，以及在這偷渡過程的真實遭遇。讀者如你我可能並非人類學者，在談研究方法時，可能會困惑於作者德里昂講「異質集合體」（hybrid collectif）又或者考古學工具、鑑識科學之類的生澀理論，以及他對眾多前人邊境政策研究的對話與回應。

白話講，讀者想要知道中南美洲無證者如何穿越沙漠？透過散落在沙漠中的破爛球鞋以及骨頭碎片，德里昂運用當代考古學方法、收集紮實的證據，追尋人與自然環境是怎樣互動，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怎樣逃過游擊隊的追緝以及紅外線攝影機的捕捉、怎樣避開山獅和響尾蛇的威脅、怎樣被抓到又遣送回境。

德里安批評訪談工具有極限，他親身造訪收容所、法庭以及移民公寓，將數百次的訪談對話以及遭遇，重新排列組合，融會成單一敘事，這寫法叫做「半小說話化民族誌」；我認為就是非虛構寫作的一種形式。書寫的對象雖然有時面貌多元且複雜不連續，但不管是成功穿越邊境、死在沙漠上、徹底失蹤的，作者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作為代表。

書中最赤裸而讓我感到不自在的，就是描繪目擊一具女性屍體的過程：她的面孔是如何在路上陳屍以及腐爛流湯，警察收屍時嬉笑怒罵並說噁心的話語。為了呈現沙漠中的暴力，德里安甚至用豬來實驗一但死在沙漠旅途上，他們將會怎麼樣被狼群、禿鷹咬嚙撕扯內臟和肌肉，一直到大自然默默地吞噬、腐敗一切，只剩零星的骨頭殘餘。然後，他試圖去追尋那一具屍體的故事：瑪麗賽拉，回到她在厄瓜多的家鄉去尋訪她的家人，還原她的期待以及養活家人的夢想，還給死者真實的血肉和明確的輪廓。

沒有名字，僅存編號。德里昂批判邊境政策有意將偷渡者導向死亡，並抹殺了人類身份和公民權利，彷彿他們並不存在過。

德里昂的論點是：為了要阻止非法移民只是在邊界被不停地逮捕又遣返，加上邊境治理的成本過高，美國政府用「威懾預防」這項便宜行事的政策將城市遷移的路線移除，逼使移民不得不往自然環境惡劣的地方偷渡，讓索諾拉沙漠理所當然地變成執法的殺手，是的的確確的蓄意殺人。

德里昂對這些中南美洲無證移民非常同情。但這樣的非法偷渡在美國當地是有很多爭議的。這些拉丁美洲裔無身份的居民只能做短期零工，以躲避被當地警方查緝，並隨之衍生出許多人權以及勞工問題。德里昂認為自從 1994 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簽訂以來，美國邊境工廠的農業雇主靠著廉價移民勞力生存，但卻又口是心非不想讓無證移民待在國內。這是邊境議題當中盤根錯節的一環，全球經濟不平等、政治動盪、毒品猖獗、跨國工廠等因素左右了政策施行，而中南美洲的政府腐敗、幫派橫行，生存環境惡劣，留不住自己的國民。工資懸殊的差異實在太大，逼得他們拼死要往外逃。德里昂坦白指出這問題也不是這一本書能有辦法處理的。

這問題還在持續，六月底，墨西哥與德州邊界的貨櫃車中熱死五十三個人的新聞躍上國際。

只可惜有時你的身體跟不上信仰

在這本民族誌裡，也可以觀察到人類學家在田野調查過程是怎樣決定自己的行動，做什麼抉擇而不做什麼，以及在一些關鍵時刻上，怎麼面對那些道德難題。

過去，有些研究者會跟著偷渡者一同穿越沙漠，然而他們多半有公民身份，使得這樣的穿越過程絕對不符合真實該有的情境，例如，會受到人口販子以及邊境巡邏隊的特殊待遇。德里安不這樣做研究。他甚至也批評記者只想選譁眾取寵的案例呈現，而忽略掉一些複雜曖昧、模糊難辨的情境，那並不全面，只是眾多視角中的其中一個，並且有可能，還會加深我們對遷移者的偏見。

當他在長時間蹲點收容所時，已經跟其中兩個偷渡者，梅莫與路丘成為好麻吉。他參與他們的偷渡計畫，陪他們去採買水以及糧食，並在邊界上拍下出發照。但人類學家踏進去了場域，他就已經不是他者，而某種程度的涉身在內，投注情感。在這樣的狀況下，要怎樣拿捏寫作的份際就是一件很艱難的挑戰，如果自己好朋友死了，自己的研究怎麼寫下他的死？此時人類學家已不像是在撰寫研究，而不時真情流露且語帶保留。（雖說這本民族誌的口吻大半都很奔放，並不是冷硬生澀的學究口氣）。

又例如：注意他怎麼斟酌書寫別人的創傷，在他遇見瑪麗賽拉的親戚，將遺體照片交給他們的時候，讓家屬說話，自己默默退居後方。不過選擇將屍體照片呈現在書裡或是播放在演講途中時，他知道他這樣做會惹來道德爭議，被批評為傷害死者尊嚴，他卻還是認為應該要讓大眾知道索諾拉沙漠死亡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要替不在場的人留下這一刻。

話說回來，美墨邊境議題，離處在島嶼上的我還是有點遙遠。蓋上書本問自己：如果自己生為墨西哥人，是否會冒著穿越沙漠的風險去過一個更好的生活、又或是認認命命地在險惡的國度度完餘生？這個問題極其難回答，因為太難以設身處地。

台灣的非法移民問題也許並不像美墨邊境那樣猖獗，當然，我們也有四面環海的天然屏障。但也不代表沒有類似的問題，東南亞移工同樣是離鄉背景來到台灣，但也面臨了語言文化不通、歧視以及低薪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