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不)完美人生|第一天:理想国的光与影【1】
在联合国工作的第十二个年头,我三十七岁。医生给我开了处方艾司西酞普兰。
在此之前的一系列心理评估中,我畅谈了职场环境与个人生活中的困扰。最根本的问题是:为什么精通中英法三国语言、拥有人人称羡的职业且业务能力惊人的我在既定轨道上越发感到压抑和迷茫。我发现要找到答案需要首先重新定义多年以来的一系列固有认知。
还记得我二十五岁收到联合国第一份实习offer的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巴黎的冬天。我走在通往大学研究生院的天桥上,耳机里是酷玩乐队的Viva La Vida。当时的男友史蒂芬在天桥上一脸灿烂的等着我,下午的阳光带着微微腾起的氤氲,软软晒在他的呢绒大衣上。昨晚我们在电话里分享了这个对我来说如同命运般的机遇。他知道国际机构是我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来自于我的父亲,一个曾驻扎在柬埔寨的联合国军事观察员。
九十年代初当父亲的任命结束后,伴随他回来的有很多卷照片,很多外国风情的纪念品,还有他的维和军官同事们给他的女儿我写的一张张小纸条,每封纸条里都夹着他们各自国家的一枚硬币。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专门写给我的手信,尽管我还看不懂他们的文字。父亲一句句翻译给我听,有的是祝愿,有的提及他们的故乡、家人和与我年纪相仿的子女。我感受到那些风格迥异的字符里有扑面而来的温暖,被那个遥远的外面的世界深深打动,构造出无数种想象,即粗糙又细腻。
而父亲带回来的胶卷里面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停在荒芜的土坡上的直升飞机,简陋的民宅,骚乱的街道,横流的泥浆,赤身的消瘦的儿童,还有被流弹击中的尸体,或是被地雷炸碎的残肢。战争与人性,同时在同一片土地上上演,震撼着年幼的心灵,在我浑身每一个毛孔里都弹起了回音。如堂吉柯德般的心气充斥了我,冥冥中我感到将来有一天或许自己也会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为了一些宏大的叙事和永恒崇高的理想添砖加瓦。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如此之快,并且一晃十多载。
这些年里,我游历世界,移居四国,凭着拍不死的小强式毅力在五个联合国机构任职。史蒂芬早已消失在巴黎茫茫人海中,最后一次离别的他将身影定格在了巴黎里昂火车站的站台上,目送我离开生活多年的法国。他是在我离开校园、进入社会的交界处从命运的抛物线上掉落的无数拼图中的一小块,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悼念那些不再兼容的碎片,转身奔赴更广袤的天地。
在瑞士日内瓦,从实习生变成合同工的我一步一脚印的走在万国宫五彩斑斓的大理石长廊中,好像神话里罗马众神的肃穆小兵,而这里是全球政治的梵蒂冈,无数权力在此汇集、合作、角逐。从大殿正厅的落地大窗向外望去,白色石板铺就的宽阔露台的阶梯下是长青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远处碧蓝的莱芒湖,而湖尽头更远处是常年白雪皑皑的勃朗峰。夏天在草坪上漫步的孔雀到了秋天就换成了天然除草机——绵羊群,我总觉得它们才更像这里真正的主人。
收回目光,我抬头看了看每隔几步一个的百达翡丽时钟,与精美的大理石浮雕或五彩钟乳石装饰擦身而过,抱着文件往返于会议大厅、成员国沙龙、代表团酒吧,为彼时最机械的基础工作感到庆幸。正是那些年复一年、不知从何开始又将开展落实到何处的侃侃而谈,为我创造了塑建世界观和普世价值的富饶土壤。我庆幸在这里参与了横向的世界也见证了纵向的历史,略带忐忑的站在顶端舞台上研究着底层困境。环顾四周,依然是那些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人们,但又不完全是那些我童年时代在脑海中勾勒出的温暖模样。
多年以后,我从一个单纯的小兵晋级成了官员,也逐渐明白了对于原则上中立的国际组织来说,崇高使命和繁琐机制只是最表层的矛盾,更深处是理念公义与政治利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割裂。所有的利益相悖与无力矫正都沉寂在会议大厅里那些描绘政治故事、愚昧战争、短暂和平的静默的巨幅壁画之中,穿越了时空。倏忽间,前身万国联盟的困境像历史的魅影不曾褪去。
在这场永恒的对峙之中,每一个个体都面临着无形无声的选择:不忘初心,随波逐流,或是精致利己。但更多时候,人性选择了趋利避害。尽管大多数人都相信或希望自己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可事实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站在历史正确一边的时候,但却无法每一次都站在正确的那边。在百达翡丽的对比之下,我们构建的机制更像是坏了的时钟,每天有那么两次准点的时候。
而我将在这里成为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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