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 Day 5(12月6日)日记批注和我的青春
我有一个尘封多年的“百宝箱”,其实它就是一个塑料收纳箱,几经辗转,十多年前从家乡带到读大学的广州。毕业回老家后我将它暂时存放在广州的一个朋友那里,后来我再回广州读书时将它取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去年出国前我又将它从广州带回,寄存到了家乡闺蜜那里。
你问我为何不把它放在自家屋里,因为那里面存放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从高中时起就开始记录的日记本,足有五六本,写满了青春期少女不敢示于人前的潮湿心绪,更不可能让父母有机会看到它们。
箱子里还有一些我跟朋友们的通信,读高中时互传的小纸条,互赠的贺卡,去各地旅游时搜集的明信片……年岁已深,塑料箱有些泛黄了,里面的纸张也已经发黄变脆。若不是这次的七日书,我恐怕都要忘了这个物件的存在。
我很少打开这个箱子,上一次打开它还是两年前我把它转交给闺蜜的那个午后,再上一次认真检视这个箱子就是我五年前读研的时候了。那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心事以一种幼稚但赤诚的面目默默注视着我,着实让年近三十的我有些羞愧。
我还记得那次我打开高中时的第一本日记本,一些大大小小的纸片从里面滑了出来,上面用红色笔写满了类似隶书样式的字,那是高中语文老师给我的日记写的批注。
高一文理分科之后,我进入到一个新班级,认识了这位语文老师。他患有小儿麻痹症,走路不是很方便,但他喜欢骑自行车上班。不像其他照本宣科的语文老师,他的语文课生动活泼又有趣,穿插着许多新颖的观点。那时上语文课是我每天都会期待的事,顺理成章地,我高中三年的语文成绩在班级中也常常名列前茅。
真正让我对这位老师刮目相看的是他对待学生的态度。他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把我们当做幼稚的、需要管教的小孩,而是把我们当做平等的朋友。他总会提前来到教室,跟同学们闲聊。偶尔他会在课上分享自己学生时代的趣事,也会跟我们聊起明星八卦。
课上有同学回答问题很精彩,他非常振奋,说下课奖励给你一个冰激凌,原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课后他真的委托其他同学买了冰激凌送给那位同学。他不会疾言厉色,而是会把犯了错误的同学叫出去耐心地开导,直到那个同学抹着眼泪进了教室。
也许正是这些细节慢慢积攒起了我对他的信任,我已经记不起自己为何会产生把日记本拿给他看的想法,但秋日的那个语文课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委托一位同学将我的日记本转交到他的手里,他坐在讲台上拿着日记本朝我露出会意的微笑。
此后大概每隔一个月我都会把日记本交到他手上,1-2周后他会把夹了评语的日记本归还给我。如果我没把日记本拿给他,他也不会过问。我们不会当面谈论这件事,就像一对素未谋面的笔友,保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直到紧张的高三到来。
高中时的我有着旺盛的表达欲,日记本里写满了我对另一个女生朦胧的情愫,一些班级趣事,对母亲控制的控诉,还有对高考和未来的担忧。几乎每一篇日记他都认真地写了批注,有时是他的读后感,有时是他对我性格的观察,有时是他回应我在日记中的困惑,有时是他的宽慰和鼓励,还有一些诗一样美好的语言。
记得有一篇日记里我写到了对苏轼和其词作的喜爱,他便认真地为我推荐了余秋雨《文化苦旅》中的那篇《苏东坡突围》。看完后我颇受启发,还做了不少金句摘抄。评语里他也推荐了不少书,比如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霍桑的《红字》。看到日记中我对数学偏科的担忧,他还专门买了数学题练习册送给我。
事情发生时,我们通常不会太在意它的意义,但事后再细想这件事,便觉察出它的份量来。高中毕业后我们便不怎么联系了,后来我慢慢成熟,愈发懂得人与人之间真情的可贵和脆弱。在那个兵荒马乱的青春时代,一个老师愿意聆听一个学生的孤独和敏感,像捧起一盏易碎的琉璃一样,捧起她羽毛般的心事,让她有了听众,也有了被看见和理解的可能。
我有时候会猜测,当时的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看一个小姑娘的心事,他会不会读到某些段落忍俊不禁?会不会想起他的高中时代?会不会觉得我的有些想法很矫情?他又是怎么忍住评判和说教的冲动,认真地写下一段又一段真挚的评语的?
有时我的脑子里会飘来一个无法得到验证的担忧,老师该不会以为我对他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吧?那我把日记本拿给他看的举动会不会曾给他带去困扰?我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日记里除了有一篇赞扬他的语文课讲得生动有趣之外,再无跟他相关的内容。再者,我们之间从容且有分寸的交流已经证明了我们的坦然。
他也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出我的成长,从一个单纯勇敢的小姑娘,长成了现在这样有所畏惧的大人。有时我会感慨,现在连发朋友圈都要小心翼翼地分组,避免父母看到的我,在青春期时竟然有勇气去相信一个大人,把最真实的心绪剖给他看,而他竟然从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评判我,也没有想着利用老师的特权去做一些不好的事。
每每思及此,便觉得苦痛的高中也没那么糟了,毕竟有人曾默默地托起了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