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在幻想中相見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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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想起了二千多年前的蘇格拉底。他即將被判死刑時,還豪言自己能夠與一眾同樣遭受不公而死的英靈相聚言歡,而他在飲下毒藥前更要安慰一眾大哭的友人︰「你們這些孬種不要哭了,只要信念還在,那就並非真正的死亡。」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作者︰MK 老師  難度︰★★★☆☆

  永遠回不了頭,卻幻想着重聚的一刻,這難道不愚蠢嗎?

  看電影《驀然回首》(Look Back)時,筆者多次拭淚,為了挽回面子,要先在此批評電影實在太短,好歹都應該播放至少半小時的片尾才對。

  警告︰內容含嚴重劇透。

 一、浪漫與現實

  電影一開首以畫風粗糙的動畫交待主角藤野步為校園新聞所畫的四格漫畫。看畢整套電影後,回頭思考這個小故事,頓覺別有一番深意︰

漫畫講述一對戀人駕車上路,不幸遇到嚴重交通意外,苦命鴛鴦卻在彌留前許下諾言,希望來生再相擁而吻。這本來可歌可泣,可是漫畫卻以一個黑色幽默作結︰一人後來轉世成為人類嬰兒,而另一人卻成了太空的巨型隕石,結果隕石「吻向」地球,造成世界末日。

充滿期望而浪漫的人生遭受命運無情的毀滅,作為渺小的人類,我們可以如何面對呢?在死亡與滅頂的災劫面前,那對戀人即使仍然抱有希望,寄託來生,那又如何呢?這種幻想是浪漫,抑或可笑?

  一方面,浪漫而言,透過一個超越生死的共同願望與幻想,戀人互相肯定了彼此至死不渝的愛。即使在「不可抗力」的死神面前,我們仍然可以單靠着信念與想像對命運作出堅定的抗議。我們拒絕接受當下的殘酷結局,以不屈的精神投射出新的美好景象。

  另一方面,理性而言,「下一世再相擁而吻」根本不可能發生。即使有來生,要在世上碰上一面的機會亦小得可憐,所以這只能夠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希望,甚至是一種可笑的幻想 —— 它成真的機會大概與「隕石吻向地球」相若甚至乎更低。只是因為面對的現實太殘酷,所以我們逃避到想像之中,尋求虛假的安慰。

  在上述的浪漫與現實的態度之間,小故事的黑色幽默正好是曖昧的懸念。

二、回望與幻想

  浪漫抑或現實的問題或許對於雙雙離去的情侶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兩人在最後一刻仍然能夠在愛的懷抱中安息。可是,如果故事最後有其中一人生還下來,那留下來的人又該如何面對?

  這並非關乎真假對錯的純理論問題,卻是人如何活下去的實際問題。生還者必定會經歷遺下的各種心理創傷與掙扎 —— 痛失所愛的悲傷、對故人與往事的掛念、對殘酷命運與肇事者的憤怒 …… 再把這一切都加起來重重壓往自己的身上,那就是生還者的內疚:「如果當初我不如此選擇,或許那件事就不會發生。為何我要那樣!」

  當藤野回到京本的住處,看見當初自己親手畫的那張使得京本走出房間的紙條,她問了這一條難以承受的問題︰「如果當初 ……」這種對自己的憤恨與指控可能是種自我偏執,將注意力全放在自己或許能夠改變悲劇的想像之中。

  頓時之間,她對自己的過去提出了徹底的質疑,過去她「鼓勵與帶領」京本「共同奮鬥」再到後來「各自修行」,現在這些的意義突然成了「引誘與利用」、「虛耗光陰」、「離棄朋友」。換言之,她的意義世界即將崩潰。接着,藤野就在世界崩塌的一刻走進了她自己的幻想世界。

  現實裏,要走出這種巨大的創傷與陰霾大概須要很長的時間去消化、沉澱、治療。藤野的幻想世界大抵是一種方便的說故事手法。然而,其表達的卻是一個內疚者如何與自己和解的共通形式。

  藤野回望過去並想像如果當初沒有鼓勵京本走出房間,這最終會使京本得救嗎?

  在幻想世界裏,藤野再次偶然遇上京本,並且親手將京本從災劫中解救出來 —— 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情況。如果當初兩人直至畢業也沒有認識到對方,那麼以後要再碰上一面的機會亦只有很小,更不用說相認然後再次相約去畫漫畫那種情節了。

三、背影與依賴

  京本說自己一直看着藤野背影,這句話有何意思?

  她眼中的「背影」並非單純指身體的背面,而是指她一直想要追逐的目標,那是藤野對漫畫的理想與熱愛,而這當然也是京本自己的理想與熱愛。如果兩人在心靈上完全同步一致,按道理藤野應該是京本的一面「鏡子」,京本面對的不會是「背影」,而是兩人共同的理想與熱愛。然而,自卑的京本卻時刻認為自己與藤野存在差距,因而無法自信地直視自己的理想與熱愛,只能夠透過藤野的視野與帶領之下向不敢直視的目標前進。

  一直被京本追逐的藤野有何感覺?她當然一直享受着被他人崇拜與仰慕的快樂,這已經在畫面上表露無遺,而京本的仰慕亦是藤野得以繼續創作下去的最大動力,不然她在升學時就放棄漫畫了。不過,這種不對稱的關係後來亦引發了二人的隔閡。當京本鼓起勇氣提出希望修讀美術大學而停畫漫畫,藤野對分離的不安立即表現成憤怒。不安大概是因為藤野也擔心沒有京本的支持,自己或許無法一直撐下去。最後藤野只好妥協,靜待京本畢業那天再完美復合,盼望屆時共創神話。可惜,在意外的消息傳來時,一切的期待與撐下去的意義都面臨崩潰。此刻我們完全明白到,藤野由始至終都深深依賴着京本。

  我們可以想像,如果始終不能夠明白彼此的心意,那麼這一場災難便終結了一切,她們的共同理想與意義世界就此慘遭命運的無情毀滅。

四、幻想與重聚

  其實,藤野的那個幻想是她為二人許下「下一世再相約畫漫畫」的承諾與願望。

  她並非想要透過幻想來逃離現實。相反,藤野從這個幻想世界中醒過來後,她並沒有為幻想落空而感到悲哀與失望。相反,她瞭然於胸,甚至彷彿得到了解脫,因為她從中反思到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

  她了解到京本由始至終都熱愛畫漫畫,所以即使她當初沒有邀請京本走出房間,京本亦會因追求畫技的進步而入讀美術大學。她了解到自己亦鍾情於創作,一旦她再遇到這位伯樂,她便會立即重投漫畫,而京本亦正是她當初沒有放棄漫畫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了解到成為漫畫家是兩人的共同理想。哪怕換了另一個平行宇宙與時空,她們仍然會被這理想的光芒所吸引住。雖然京本說自己過去一直看着藤野的背影,但牽引着二人走的還是同一樣的光芒。

  理解到這些後便明白,離開與留下的人即使不能相見亦可以在某種意義上「重聚」。

  雖然人大概不可能再見面,但只要信念一致,在追求共同價值的道路上仍然可以「重聚」。這可謂抽象的「價值重聚」—— 即使肉身腐朽了,精神卻可以憑藉信念的承傳而「活着」。

  相反,假如藤野把握不到她們的共同理想與精神,那麼她自此便與京本分道揚鑣。若果如此,大概她會深陷那個「背棄朋友」的內疚之中,永遠憤恨着自己,而這又恰好是個自我實現的陷阱 —— 與她們的共同盼望與理想離得愈來愈遠,而當初共同建立的意義世界就只能夠剩下破瓦頹垣。所以,那個幻想作用並非在於麻醉悲傷或逃離現實,而在於挽救那個即將崩潰的意義世界。

  面對創傷,不少人認為人只能夠慢慢去忘記,即所謂「讓時間來沖淡記憶」。這種逃避雖不可恥,其作用卻很可疑。生還者的創傷與內疚是一個個刻在自己身上的烙印,要忘記談何容易?這就似跟抑鬱者說「別不開心」一樣無用。

  再者,假若藤野強逼自己忘記,其代價是甚麼?她必定不能夠繼續畫漫畫,因為每一格漫畫皆會提醒着她那些「早應該要」忘記的人、日子、情節。那個崩塌了的意義世界依舊會伺機浮現,「忘記」並沒有能力重建它,它只會變成了一個隨時襲來的夢魘。

  再進一步,只是記住過去亦無用。若果無法重建那個屹立於共同理念之上的意義世界,單純的「勿忘」只會淪為一種生還者的自虐 —— 沉浸於悲傷的記憶裏內疚自責而永遠不能自拔。

 五、小結

  此時,我想起了二千多年前的蘇格拉底。他即將被判死刑時,還豪言自己能夠與一眾同樣遭受不公而死的英靈相聚言歡,而他在飲下毒藥前更要安慰一眾大哭的友人︰「你們這些孬種不要哭了,只要信念還在,那就並非真正的死亡。」(筆者超譯)

  最後,我們可以一起幻想,目光從他人的影子投向共同理念時,定必能夠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注︰「價值重聚」的概念取自於哲學家卡拉德(Agnes Callard)的〈The Reason to Be Angry Forever〉,我們曾在一次講座中探討其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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