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1世纪的“超雄”电影与男导演“天才”神话中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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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刚刚艰难迈过百亿票房大关的暑期档,往年的市场宠儿几乎全军覆没。而李阳导演的《从21世纪安全撤离》,被宣扬为低靡市场里中国电影的另类惊喜之作,收割了大量诸如“好癫好爱”和“驱散班味”的好评。


当然,也有许多完全相反、表达不适观感的评论出现,且大多来自女性观众。这不禁让人想问:它的“另类”,是真先锋还只是虚晃一枪?它的“癫感”,是天才奇想还是有毒爽文?

逐层剥开《从21世纪安全撤离》绚烂多彩的外壳,我们会发现,质疑完全合理且极有必要,因为这仍然是一部关于男孩团体内部“雄竞”、英雄主义式少年成长的陈腐故事。

一、“雄竞”与男子气概生成机制

想象这样一个情节:两个女孩同时暗恋一个校草,一个女孩漂亮,另一个女孩很胖,穿越到了21世纪后,校草却变成了胖女孩的男朋友,漂亮女孩冲过来把胖女孩打倒在地……你会为这个故事打几分?

显然,这个充斥着“雌竞”和“身材羞辱”的狗血情节会被视为某种创作无能。女主角外的女性角色,为争夺浪漫爱对象使出各种手段,也远非正面宣扬的形象。

但假设故事性别反转……不,不用假设,我们就是看着这样包裹在“暗恋”外衣下的“雄竞”电影长大的:《美国往事》里那群纽约街头男孩对白月光女孩的暗恋与彼此间的暗自较劲相连;《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院子弟们对米兰的暗恋被美化成了青春的躁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中学男生们暗恋校花的故事也走向了争风吃醋甚至拳脚相向……直到最近这部《从21世纪安全撤离》。

和那些“影史经典”通过集体意淫所缔造的主流正面叙事一样,这部电影里,男孩间以“雄竞”操演男子气概的方式,正被冠以“少年意气”的美名。

电影在开端就让主角们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何为“雄竞”:在一个夸张的仰视镜头里,几个男孩在攀爬一根校工厂烟囱的梯子,比谁能爬得更高。而当雄竞进入游戏化的叙事处理,我们就更容易接受成长中的男孩们正不自知地远离着同理心、信任和关系,而参与到了一个垂直发展男子气概的世界里。青少年男性的社会学研究曾指出,这源自一种充满残酷文化(the culture of cruelty)的环境。

残酷文化在男孩之间建立的等级制度,产生了压迫与被压迫的权力关系。武力、头脑、身材等因素成了衡量男性强弱的关键因素。很巧的是,片中这三个形影不离的高中男生:王诚勇、王炸、泡泡,正好对应了以上要素的得分项或扣分点——武力值超群的诚勇,是三人中最“优秀”最受崇拜的那一个;瘦削但是头脑活泛的王炸,担任影片旁白的同时被赋予了观察者的中间位置;而身形肥胖的泡泡,则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总是被欺负,“脏猪”这样的身材羞辱也不过是日常,但他又怎么都离不开这个小团体。

而比泡泡位于等级制度更末端的,就是在电影团体对战中被辱骂的“娘娘腔”,一种被认为有女性特质的男孩。团体中,男孩对“娘娘腔”的恐惧映射出其对某种性客体化风险的恐惧。

所以站在等级制度顶端的那个人——电影中的诚勇,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男孩们想要成为的人。他值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包括最美丽的女孩。电影几番通过王炸的口吻,去想象诚勇未来的另一半,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他们男孩群体里的“王中王”呢?奥黛丽·赫本不行,白素贞也不行……他的语气带着强烈渴慕,强烈到几乎成为一股同性爱意。

也正是由于电影搭建出了一套等级鲜明的残酷文化法则,所以在主角团想要击败坚不可摧的杀手韩光时,他们所能想到的最致命的“杀招”,就是让韩光在青少年时期就沉迷游戏、暴饮暴食,成长为一个坦克一般的、脂肪膨胀堆积的巨物。如此肥胖到行动艰难的韩光,无疑会顷刻跌落“雄竞”制度的最底端。

事实上,“贬损他人男性气概”既是主角团建构自我权力的手段,也是整部电影核心剧情矛盾的关键驱动力。让我们回到文章开头“假设”的那个情节:泡泡,这个最不具备男性气概的低等级胖男孩,在21世纪逾越了上级“雷池”,和最美丽的女孩杨艺在一起了。这成了男孩团体中不能容忍的僭越。于是,无能狂怒的诚勇一拳将泡泡击倒在地,试图用高武力唤回因“配得物”被窃取而受损的男性气概。

更可笑的是,比起长期被污名化的“雌竞”,当“雄竞”发生在一个亲密的男性团体里时,反而会成为体现“少年意气”“英雄气概”的必要铺垫。也正因如此,“雄竞”给人的印象是那么的光明磊落和快意恩仇,如同武侠世界里的对手,不论输赢,全心投入了就是“爷们儿”,结束后能彼此收获“你这家伙真行”的赞许。

但在夹在“雄竞”故事里的“女人”呢?

医学顾问的老婆,是丈夫和韩光张口就来的赌约里,能与别墅一起送出去的漂亮物件。而“女神”杨艺的整个生命历程的起伏,都是为了匹配诚勇的成长线而存在。甚至与诚勇在21世纪的美好幻想破灭后,杨艺立刻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服用过量的毒素,让自己死的时候“身体粉红,就像十八岁”——男导演在物化女性的想象力方面的确是一骑绝尘的,连尸体都要少女般的粉红色。

成年后的泡泡,也是经由杨艺的认可,被证明拥有了诚勇的诸多特点,提升着自己的男性等级。可见,在这样的观念体系里,“女人”是男人们在“雄竞”中获胜的战利品,是用以确立“超雄”男子地位的闪亮奖牌,更是兄弟同盟间增进连带感的一种必要仪式。

很难想象,在爱情和婚姻等概念的坚固性、神圣性都烟消云散的当下,一部号称“高概念”的科幻电影,还可以如此不假思索地运用前现代性别观念进行创作。这样的观念无疑是有毒的,它不仅在将女性物化、客体化,同时也在拒斥多元的身体外形和性别气质,并加深一种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对比贾玲、滕丛丛等女导演被放大镜审视的处境,新人男导演们的创作过程(至少在性别、身体的议题上)是如此备受呵护,以至于这样毒性十足的情节能堂而皇之地在大银幕里现身,不得不说是社会评价标准的两极跳跃。


二、男导演“天才”神话的迷思

最初吸引我走进电影院的,是诸多媒体对于导演李阳“天才”“鬼才”的描写:在拍出技惊四座的动画短片一夜爆红后,他沉寂多年,但是不少观众对他的作品念念不忘了十五年,使他成为了一个横空出世又突然销声匿迹的江湖传说……

在信息迭代如此快速的今天,一部20分钟的短片能让人挂怀如此之久,是确有其事,还是统一口径的宣发噱头,我无从得知。

我只知道,当一个行业没落之时,通常会出现两种解决方案:一种是让女人掌握权力,女性领导会在危机时刻承担起母亲般的职责,走上“玻璃悬崖”,承受下滑颓势中的困顿以及失败带来的污名;另一种方案,则是迫切地寻找下一个天命之子,让所谓的天才神话Make Chinese Film Great Again.

显然,在中国电影业危机四伏之际,虽然女性创作明显增多、有走向主流之势,但被行业捧为天才的仍然是男性。哪怕他的作品传递的内容前瞻度和深度,已远远落后同时代的其他媒介。

男性天才的观念是我们艺术和文化生活的核心。《牛津英语词典》将“天才”一词的词源定义为拉丁语:“家族的男性精神,存在于家长身上,随后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神圣或精神的部分。”神性、精神、崇拜、天赋、灵感——来自天上的神灵,一种固有的“男性品质”。

事实上,和所有历史的性别一样,电影的历史也建立在对男性天才神话的鼓吹之上,是一个又一个男性天才的杰作确立了电影发展阶段与不同美学流派的里程碑。中国电影界通过“代际”来划分不同时期的标志性导演,而这个分类方法最初是应用在陈凯歌和他父亲陈怀皑身上的——1984年,在一次研讨会议上,同时放映了陈怀皑的《双雄会》和陈凯歌的《黄土地》,这两部作品的对比让人们开始关注到不同代际导演之间的差异和传承问题。很长时间以来,中国电影的后一代导演都是前一代导演的副手、徒弟,甚至儿子,而这样的代际传承通常与女性无关。

对于男导演来说,不仅有前一辈“老炮儿”的扶持,还有同辈相依的brotherhood。拿暑期档电影来说,据报道,“《负负得正》的剪辑是《宇宙探索编辑部》导演孔大山,片中全程戴着头套的‘外星人导演’是王一通。而孔大山大学时期最崇拜的导演之一,就是《从21世界安全撤离》导演李阳,创作风格多少有受其影响。”“天才男导演”“天才男编剧”“天才男剪辑”构筑起一个自生产循环,互联网不遗余力地呈渲染他们外表的孤僻、独立,以及人格的清醒、有趣,生生不息地散播新一轮的天才神话。

事实上,电影《从21世纪安全撤离》被诸多媒体吹捧的“另类”——从风格上来说,和另一部暑期档《负负得正》一样,都属于“超链接”电影,也有影迷戏称是“文献综述电影”。这类电影无时无刻不洋溢着对于各类经典电影的致敬,但是,在没有如同电影《瞬息全宇宙》一般过硬的内核支撑情况下,这种“查重率”过高的电影,也不过是过分炫技、不合格的学生模仿作业罢了。

而电影史上“天才”神话最典型的例子,毫无疑问来自于好莱坞的“神奇小子”之一,乔治·卢卡斯。然而,1977年,在成为乔治·卢卡斯之前,据报道,他的电影同行看过他的粗剪版《星球大战》后,称电影是一派胡言,没有任何意义。听到这些批评后,卢卡斯聘请了编剧团队重写了整个开场片段。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玛西娅·卢卡斯(Marcia Lucas)——这位曾经操刀《美国风情画》《出租车司机》等经典作品的电影剪辑师,和保罗·赫希(Paul Hirsch)、赵汝巨(Richard Chew)一起,在后期制作中对《星球大战》进行了大量修改,才完成了这部具备跨时代意义的电影定稿。

好莱坞也知道这一点,并承认了这一点。然而,乔治·卢卡斯却是唯一获得“天才”称号的人。时至今日,这名伟大的女剪辑师的名字,对于大众而言,几乎是闻所未闻。

在这样名不副实的“天才”神话之下,一代又一代的女性面临着毁灭性的现实——电影业是一个将她们排除在外的体系。而循环往复的男性天才生产与欣赏,也成了女性担任导演的最大障碍之一。历史往往不会让女性的电影成为经典杰作,而是将女性电影的成功归功于团队的努力,或者她个人的“幸运”——比如有一个好男朋友。然而,当她的电影失败时,失败就只是她一个人的错。

比起某部电影是“中国电影的悲哀”之说,我想说这种创作环境里巨大而深刻的结构性不公才是悲哀。行业内外推崇《从21世纪安全撤离》这样空有形式、极尽招摇的“超雄电影”,却诞生不了一部老老实实用经典叙事法讲述性别偏见的女性电影(如《泳者之心》),才是中国电影真正的悲哀。

当我们谈论天才时,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才华,我们谈论的是建立声誉的制度,是记忆和未来。这个塑造男性天才神话的体系所制作的电影,影响着我们的一切,影响着我们的社会生活、性别观念和自我意识。

如果我们不能自上而下推动改革,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我们的消费,选择赋予谁声誉,选择将谁留在牌桌上,选择哪一类电影值得花费我们的时间、精力和金钱。

撕碎男性天才神话,从你我觉醒的这一刻开始。


#电影正当夏# #她们的观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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