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沒有理想的理想
什麼是「理想人生」?這個問題,很愛胡思亂想的我卻從沒想出過答案。2021年被心理咨詢師問到這個問題時就完全卡住。那之前那之後,也有人問過類似的問題:設想一下「理想的一天」是怎樣的?或者「理想的未來」中有什麼?當然編過各種答案給對方,但它們只是「能這樣也不錯」,卻似乎還配不上「理想」這個詞帶有的光環。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認定這問題沒有答案了,或許在中學時代聼王菲唱「我世界縱沒理想 對你卻有著妄想」時就深感共鳴。後來沮喪時也會自責地想,對這問題的一片空白,或許就是自己毫無上進心和「前途」的明證。明明五六嵗時被問理想,會擲地有聲地大聲說「要上北大」「要得諾貝爾文學獎」(當然都沒有實現),但回想起來也懷疑那根本是在迎合大人的暗中期待,而不是「真正的自己的理想」。
然而給不出「理想」是否正因為太执著「真正的自己的」呢?「理想人生」當然是因人而異的,對它的定義本也無須對別人有效,只是自己當下的目標呀。如果不是怕世界不認可,難道是怕它不够「真正的自己的」才定不下嗎?可又有什麼是「真正的自己的」呢?活到第三個本命年,理智上愈發確定沒有「真正的自己」這樣的東西,「自己」本只是過往碎片偶然聚成的幻象。但是情感上仍然沒有停止對這幻象的依賴吧,所以會在這些碎片中抓住那些能辨認出的「身份標籤」。即使對世人認可的那些職業頭衔房子車子財富衣著覺得尴尬,也未免要喊出一些「我⋯」開頭的話,標出自身的存在,同時亦是與「一類人」的認同。一旦以某種方式將自己説與人知,就難免呈現了「歸類」,或許這就是在展現「理想」的自己了。
於是想起一個碎片,我曾大聲在眾人面前喊「同性戀,我驕傲」這種口號的碎片(甚至留下了視頻為證)。那是2011年5月初夏,北京陽光很好的一天,晴朗,但凉風怡人。正適合出門的天氣,但母親拼命阻攔著——若將母親視爲那個曾讓我說理想是上北大拿大獎的「大人的期待」,這樣的角力也可視爲一種反抗——但或許她的阻攔從沒那麼拼命,因為我終於還是出門了。T恤上左右印著披甲執銳的門神、中間自上而下寫著「同性愛威武」五個紅色大字,腳踏車上貼滿彩虹貼紙、插滿彩虹旗,與其他同樣六彩繽紛的人一起,穿過京城的地標與景點。雖在不允許上街的國土,但那是我第一次有「上街遊行」的感覺。身體與臉的熱度,喊出口號的聲嘶力竭,興奮快樂的心跳,即使進天安門廣場前被警察盤問也沒感到害怕,頭腦中全是陶然,脚踏車成了跟斗云,載我席捲十萬八千里人間,要讓人都見識我這一身「酷兒」色彩。
女友當時已在國外,有點驚訝地在電話中問我,這是否「集體的狂熱」,你一直敬而遠之的東西?猶記得當時額上一涼,仿佛一個化身從那裏鑽出軀殼,帶走忘我激情,留下一向要故作冷靜的那個我。十幾二十嵗也曾去體驗搖滾音樂節和酒吧夜店,但總是一面踩著音樂節拍蹦跳揮手,一面近乎審視地打量周圍人臉上的狂喜,在心中與這氣氛拉開距離。唯獨那個五月天,我確實沒有拉開這距離,也真就這麽一次——後來數年我在香港、臺北、柏林、伊斯坦布爾、亞特蘭大、紐約、西雅圖……參加過無數的「驕傲游行」,也會做標語、喊各式各樣的口號。我那以變態為常態的坦然快樂並無虛假,卻再沒投入過「集體的狂熱」,那一次的激情忘我。
怎麽就從理想談到了激情呢?或許在我看來,充滿激情毫不猶豫地那聲「我驕傲」是充滿理想色彩的一個碎片吧。但去細細回憶起來,喊口號之前,有大家的商量甚至猶疑,還有我決定來做領喊那一刻,皮膚綳緊的感覺、腦中飄過的「畢竟我嗓門大又不怕出櫃」等等的思緒……如果我的「沒理想」是在害怕理想的激情中有某種屬於「集體的狂熱」的東西,回想起這些我可以回到自身當下的細節,多少讓我放心了:理想未必只關乎激情,可以是理智的理,想清楚的想。我不是被什麽裹挾著才走上街頭的,而是反復思量過,和母親衝突過,認真觀察了行動如何策劃,感受了那天的陽光、風、友人的話語、路人的反應,還有事後愛人的提醒……我可以經歷激情,也可以保持距離,可以將時間精力用於某「理想」,也可以坦承自己根本「沒理想」。這樣的開放性,或許就是我的理想人生。
寫到這裏,似乎完全跑題,雖然試圖審視自己對理想人生的定義,卻一句也沒提有什麽「以為自己一直期待的東西,得到了、或接近了,卻發現自己並不想要」——儘管這樣的經歷不是沒有,太多次感到吸引而主動接近,相處之後卻像相交的直線過了交點便漸行漸遠,或許還不如保持平行線的距離相伴得更久。然而這些經歷,連同其中的快樂、傷心、期待、失望、欣賞、嫌惡、糾結、決心、自責、憤怒、反省、啓示、悔不當初、似曾相識……也都沒有什麽「不理想」的。或許正因爲我的「理想」,不是要得到、接近什麽期待的東西,而是體驗一切「東西」的忽東忽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