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退休的时刻,她为何如此怀疑她的人生?
周四是这个学期最后一堂课,我刚到学校,进了办公室,突然有人敲门,我的门本来就是打开的,我正在桌子前打开电脑什么的,抬头一看,是教西班牙语的教授。她马上要退休了,其实今天中午我们就有一个专门给她开的退休午餐会,不过据说她还不知道,现代语言系的人告诉我要保密。我几分钟前刚刚在给她的贺卡上签了名字并祝福她的新生活。
她把门推得更开了一些,问我:人都哪儿去了?怎么其他教授都不在。我摇摇头:今天是最后一天课,可能大家还在上课吧,或者就是已经上完课了。她说,我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我说,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吧?我同时问:听说你要退休了,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她笑了,干瘦的脸,化着妆,嘴唇艳红,看起来如同一个面具,染得金黄的头发好像是一小把火焰,头发炸着,稀稀疏疏的,她戴着粉红的眼镜,对我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五年了,你说我是不是十分愚蠢,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五年?“
我愣了,在她就要退休的时刻,她的问话让我不知怎么回答好,我甚至来不及反应,立刻就外交起来:我们的学生给我们教书以意义,对不对,这里的好学生让我们觉得我们的教书有丰盛的成果,难道不是吗?“她叹了口气,又重复: “我是不是愚蠢,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五年?我是不是不该退休?一边说着,一边她就扭身要走,她看起来非常瘦弱,两条腿早就是O型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她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坐在桌子前愣了几秒钟,突然意识到她一定是在问自己这问题,我不过是她出声地问这个问题的对象而已,她并不要我回答,她是自问,她是在自我反思,就在我们要庆祝她退休的午餐会前,她还在问自己是不是不该退休,问自己的三十五年这里教书的生命是不是一个巨大的愚蠢的浪费。这,让我十分震惊。
我跟她不熟,虽然我们在这个学校共事也有多年了,但我们的项目一直有自己的办公空间,我们跟现代语言系没有什么联系。她是一个白人,在这个黑人大学里教书,我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五年了,我也不知道她的感受。我们除了点头之交之外,没有任何更多的交接。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教授呢?她的学生中也有我的学生,有些学生对她的评价很低,有一个学生告诉我,她上课常常迟到,有的时候迟到二十分钟。学生们去校领导那里报告,也没有用。我不置可否,因为这与我实在没有任何关系。
大前年和前年她都想申请正教授,学校要我担任她的职称评审委员会的成员,我答应了。可是第一次她没有递正式的申请,时间就过了。2022年11月,我再次被邀请做她评审,我就给她写了信,问她什么时间合适,因为作为评审,我需要观摩她的课。过了几天之后,她给我回信说她决定今年不申请了,因为时间太赶了,我回答说:我完全理解,并祝她一切顺利。
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她不再申请的,她一辈子在这里都是副教授,现在退休了,还是副教授,看看她在学校网站上的简介,她的硕士博士都是哈佛大学取得的,之后还读了一个法学博士,博士头衔有两个,却没有升为正教授,我完全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年前我做国际教育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她问我她是否可以带学生去西班牙,我非常支持,跟她见了一次面,想帮助她做计划,她只是说:难道还要我们自己组织吗?我说,是你的项目啊,你当然要组织了,她听了后就决定不做了,她以为我们会组织好学生,她就跟着去就行了,可是我们怎么能认识学西班牙语的她的学生呢?她是老师,留学项目要老师组织自己的学生去,我们怎么能组织学生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她是一个奇怪的人。
不过在学院里充满的奇怪的人,我见怪不怪,因为学院里有很多人都非常不一般,不能用常人的标准衡量,所以我也不觉得过于奇怪,随她去吧。任何一件事都是需要做的,世界上哪有不做事只跟着沾光的好事呢?
中午的午餐会在学校教堂里面的小会议室里举行,我下了课就匆匆地去了,看到有十来个人,除了他们系的人,还有教务长,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以及系里部里的秘书什么的。让我吃惊的是他们系里教西班牙语的老师也不是都来了,也有缺席的,难道他们在一起共事多年都不过来表示一下吗?我纳闷。
陆续又来了几个人,我看到有个白人男士站在那里,过去打招呼,他自我介绍是要退休的这个老师的丈夫,他说他也是刚退休,十月份退的。他说他的妻子到今天还在怀疑自己退休是一个错误,我点点头,鼓励说,退休多好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你们可以去旅行呢!他说,是啊,我有两个孩子,她有一个孩子,我们是可以到处可以看看我们的孩子去。我说真好,看孩子看孙辈是多么幸福啊。我没想到这是她的第二个丈夫。
说着话,教务长就走到主席台前做了一个讲话,短暂的讲话,感谢她为本校服务了三十五年,我有点吃惊地看到他并没有给她什么证书,我觉得学校应该给她一个证书,表达对她教书多年的正式的感谢。
然后就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过去的系主任,在我到这个学校之前就已经退休的系主任上来讲了几句话,表达他对她的欣赏,并说正是自己把她招来的,想不到她也要退休了。他退下来,空闲了一分钟,另外一个年轻的同事起来到讲台那里讲了自己刚来时受到她的帮助,呃,我想,这是她的另一方面,我几乎不知道。她下来后,没有人再上去,空气中有种尴尬,似乎没有人要站起来说话。
我都不明我怎么就站了起来走到讲台那里去了,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说两句,其实我都没想好要说什么。我说,我不习惯直接叫名字,还是称为XX博士比较顺口,我说我们一起在学校的“学科和教育政策委员会”里工作过两年,那两年她担任委员会的秘书,做会议纪要,她的纪要能把每个人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好像她会做速记似的,每次阅读她的会议纪要,都是五六页,七八页,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甚至比现在的AI做的会议纪要还全面,大家笑了起来。我希望通过这个事情,展现她工作认真的那面。我祝福她,说哲学家于瓦尔·赫拉利认为,到了2035年,人类就会发明了长生不老的妙方了,人可以轻松地活到150岁,所以她退休后还有一半的生命在前面,我祝她前程远大,并能找到长寿的妙方,好好地揭开新篇章。
大家笑着,继续吃饭聊天,他们的系主任上去做最后的发言。我因为学生在等我辅导,就匆匆地离开了。我走到她身边,跟她握握手,祝她万事顺利。
走回我的办公室的路上,我想到她76岁整了,才退休,我对她今天早上说的话还是没有回过神来,我不解她为什么会怀疑自己退休的决定是否正确,为什么会自认在这里教书的三十五年是“愚蠢”。到底是什么让她在这个时刻如此想呢,而且对一个她不熟悉的人说出她内心的想法呢?
回到家来跟我过去的学生说起今天的事情,她的话,我的震惊。我的学生现在已经是中小学老师了,也认识她,说:她早就该退休了。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讲话呢?他说:很多教授把大学当成养老院,大学里那些有了终身职的教授不思进取,懒惰到什么程度了!早就该退休。我目瞪口呆,想想他话,也无言以对。
人的职业生涯要怎样才不是枉度一生的愚蠢呢?也许我们都会有这种时刻,在标志自己人生里程碑的时刻,比如退休的时刻,怀疑自己的人生选择。
2024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