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日短札之水不理人人自下流】

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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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歐美的Youtube界裡,有一些熱門的吵架題,各自產生成千上萬互相攻擊的影片。這些多半都是大家看過的古老題目:地球是球體還是平面(曲面)、飛機的凝結尾是不是人口/氣象控制的化學藥引、選川普或擋川普才能拯救世界、遊戲界是否透過不停創造反對傳統審美的角色來完成猶太布爾什維克菁英利用文化馬克思主義推動世界新秩序的歷史任務,以及非法/合法移民是否作為自己政敵的工具而存在等等。這些內在邏輯相對簡單的問題,在當代大眾習以為常的扭曲論述之下,成為歷久不衰的意識形態爭議,養活正反各方無數的內容創作者,成就言論自由世界裡最為醜惡的一面。

醜惡倒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這些稀奇古怪的垃圾言論,最後竟然都會影響民主制度裡的意識形態歸結方式,形成有效的論述趨向。如今,某個群體對電子遊戲裡非男性角色的好惡,幾乎可以直接用來決定這個群體在論述上與左右各方政治勢力的關係緊密程度,以及在該政治勢力的意識形態底下這個群體的言論位置。必須說明,這裡提到的只有論述親近性,亦即在該群體裡既已合理化的論述,與各政治勢力的論述有多接近,而在這種符號學意義上產生政治效應。若要用來預測實際的政治效果(例如某群體裡個人的實際投票取向),則必須考慮到每個個體身上的多重角色互文性與政治議程的優先程度。單一層面的論述是否有決定性的影響(例如4chan內部既已合理化的厭女論述對某一位傳統核心家庭裡無信仰的中年黑人父親使用者而言究竟有何影響),則不是可以根據簡單分析來預測的(事實上就算是複雜的量化分析恐怕都很難探究其實,頂多能作為某種讓政客大致判斷選票流向的基礎)。

當然,不同個體的狀況不能一概而論,這裡說的只是群體會展現的現象。在個人層次上,比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某個創作者能多麽投入自己支持的虛假意識與扭曲論述,在同儕與同情者的推波助瀾之下能走得多麽極端。

如果你有任何信仰,這整個概況對你來說,很有可能只存在於論述敵人那一邊,自己則依舊存在於某種相對自由的思考狀態(而且自己同陣營的人在思想上總是既自由開放又整齊劃一)。然而事實上,這種狀態在社會層次上並不存在。語言從來就是自由的,但在集體論述方面,從來也就是只有接受/被認為接受哪種框架的問題而已。由此才產生了許多人對個人論述身份的檢查行為(照樣造句:某人/自己身為左派/右派/社會福利支持者/機車騎士/在野黨/社會中堅/沈默大眾/男性/女性/進步派等等,必須...,不能...,要討厭...,要欣賞...)。

這些尚可直觀分析的層次,本身已經有許多需要完整理解的面向。但當下最大的問題,卻是在人們容易在自己的視野中,把群體層次表現趨向作為決定個人狀態甚至意志的基礎;而在觀看自身從屬框架群體時則反向處理:凸顯個人角色多重性,削弱論述框架的影響潛力,宣稱自己與盟友和合理化對象(不同於對手)的自由度。例如,某人可能認同魔鬼終結者2裡莎拉.康納作為女性角色的去性化筋肉外觀,也不挑惕該角色身體與臉部的剛硬線條,但同時也會樂於加入嘲笑當代電子遊戲裡剛硬外表女性角色的行列。這類已經被不少影音創作者指出的「矛盾」,實際上是意識形態論述的常見狀態。其核心顯然不是來自於邏輯必須自洽的要求,卻很有可能是以「指鹿為馬」為原型的詮釋權爭奪等權力遊戲在群體裡發揮作用的結果。觀察各社群內部的論述「內戰」時,我們很容易可以發現,基本的矛盾並不是來自於邏輯的衝撞,而是個人感受與集體「感受框架」之間的衝突與操作:依照既有判斷標準,Horizon Zero Dawn裡女性主角Aloy不夠性感,但社群普遍覺得這是個很好的遊戲,因此便出現了指責遊戲公司刻意製作醜角(因而此遊戲應該進入討厭區塊),以及維護這個遊戲(因為很好玩所以)不得進入討厭區塊的兩方「論戰」。針對這類內部衝突的解決方法,一般而言都是在論述/聲明上的表面層次予以修正(製作性感Aloy模組/壓制宣稱Aloy不夠性感的聲音等等),或者以無關的宣稱形成「共識」(例如針對The Last of Us Part II是否一個好遊戲的意見交錯,最後的論述共識,反而主要落實在嘲笑主角Joe的死亡,或對外表剛硬的女性配角Abby的性羞辱上),又或者是把個人的主觀作為客觀分析,交付共識,用以減輕內裡的論述緊張(例如從對角色性感與否的個人觀感出發,但最後將論述共識落實在「劇本差勁、角色平板」等,原本可以藉由論述分析展現不同面向的主題,卻在個人宣稱裡彷彿必須定於一端(好或壞),藉此合理化自己對作品與此無關的判斷)。

從這裡開始,我們可以看到意識形態底下的生成力量,不是因此而產生多元化的觀點,而是利用創作來鞏固意識形態既有的宣稱,並在集體層次上保障意識形態不墜,藉以產生維護從屬群體關係,以及保護個人從屬感不受傷害的效果。

也是從這裡開始,有點弔詭地,孤獨感成為這個個體之間能透過網路無限連結的時代裡,最為要緊的議題。並不是因為個人自始至終都被孤獨感籠罩,而是孤獨感在政治裡,特別在當代的大眾政治裡,是最容易操作的對象,因而幾乎所有操作都圍繞在這個主題上,個人的孤獨感於是被作為一種緊張而突顯出來,這種與社會之間的緊張(認為自己被視為異類而遭到排擠),既可成為我等受到壓迫的情感參照原型,也可用來強化意識形態成員之間連結,使其更為密切的線引。個體孤獨感與集體從屬感的交錯,則又成為集體孤獨感(我們一起受到壓迫)的源頭,甚至可以透過邏輯扭曲,形成「我等多數人群體受到孤立」的意念,讓「自己屬於多數人」的壯大從屬感,可以與「我們一致受到社會孤立/壓迫」的集體孤獨感同時存在。若認識到,如同許多關於社會事實的討論那樣,這裡的個人與集體兩個層次常常在認知層次上被搞混,(例如認為投資「大眾娛樂產品」的遊戲公司是刻意貶低、企圖孤立並打擊「佔市場多數」的玩家群體,違反「多數群體」的共同意志,儘管實際上這種認知的參照對象只有自己和群體內部經壓制與統一後的感受性)便可理解當代政治裡大部分意識形態邏輯扭曲的路徑。

利用這個分析方式,其實可以看到當代壓迫論述的擬仿化軌跡,以及這種軌跡如何在實際上消弭一切壓迫論述的有效性,乃至於對社會事實的歪讀如何成為政治論述的「超真實」:美國進步派將保守黨支持群眾讀成「支持厭女論述」,基於一般女性主義批判而認定父權社會屬於「建制派」,因此困惑於該群眾為何又能同時「反建制」,甚至認定保守派的反建制是虛像,同時又忽略了自身支持政客與政策的建制傾向;對面的保守派則將進步派讀成「支持流行進步論述的壓迫」,基於一般政治觀察而認定既有政客都是建制派,困惑於為何進步派能宣稱自己「反建制」,甚至認定進步派的政治堅持屬於建制派的一部份,是社會壓迫與停滯的主要因素。而儘管有些人看到了經過正面詮釋的「反建制」很有可能是這兩派群眾之間的共通點,但卻忽略了雙方的論述創作者如何以極端的宣稱來自我標榜(進步派:反對去性化稱呼的人都是性別壓迫甚至性侵霸凌共犯/保守派:企圖表現多元性別存在的一切徵象都是社會改惡行為,侵犯我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性別默契關係,必須徹底消滅),對立並非存在於社會事實層次,而是根源於各自對社會事實的演繹甚至扭曲,成為自我歸屬感與群體框架證成的基礎元素。

但儘管多半採用擬仿的形式,這並不表示所有受壓迫的論述都毫無根據。瀰漫在網路空間裡的各式歐美政治/現象陰謀論之間,在論述上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共通基礎,即是針對某部分既有權威「代理」行為或「轉述」事實的不信任。地平說支持群眾最能引起共鳴的宣稱,始終是「他們刻意欺騙我們,我們要從他們的謊言裡解放出來」;聲稱未濾過水和未處理牛奶才是真食物的認知如是;認定政客與媒體刻意隱瞞移民惡行的觀點如是;警告大眾猶太人陰謀統治世界的反猶言論如是;堅持認為民主黨與好萊塢菁英誘拐幼童吸取鮮血的怪異見解如是;堅持各國政府早已與外星人展開合作,乃至於統治精英階層裡多半已經不是地球人種,嚴格說起來算是某種我族純淨論的卸責論調如是;甚至當代陰謀論傳播新型態的開山始祖:911自導自演陰謀論也無非如此。到最後,為了傳播的需要,陰謀論總是必須歸結到上層精英欺騙普羅大眾的命題之上。值得注意的是,很有可能就是因為內含「不信賴上層階級」的元素極端難以撼動,直接導致對於陰謀論內部邏輯扭曲的質疑幾乎全數無效。從這個觀察出發,對於菁英階層慣性欺騙與陰謀運作的認知早已獲得廣泛的支持,而同時,這樣的認知也很難說缺乏事實支持:美國政府歷來以人民為對象的大型社會/病理實驗與陰謀顛覆行徑,民主國家黨派菁英處理重要政治議題時慣性的邏輯扭曲、過度詮釋和背地裡的金錢與權力遊戲,司法判例上逐漸傾向以律師修辭能力為審判結果標準的現象,經濟菁英階層對當代社會公開而毫無阻礙的各種介入與套利行為等等,都是顯而易見的。換句話說,多數流行陰謀論的基礎支持,很有可能並不是直觀所見的各種宣稱裡,能夠接受敗壞邏輯的人太多,而是有個更實在的論述核心,驅動既有的懷疑與仇恨等感受性,才讓這許多看似毫無道理的論述得以廣傳。

話說回來,我們是否真的如此盲目,看不見遍佈網路的各種扭曲言論裡,自己如何藉由認同、強化與妒恨,以及放縱自己,讓感受性只接受所屬群體的規範形塑等等行徑,來協助惡化整體言論,卻同時又宣稱自己從屬的群體必然是沈默的多數,而從未想過當社會多數持有讓自己感到刺激興奮的這些極端宣稱時,淨化與肅殺將成為唯一的規則呢?如今的言論場域裡,以極端作為普遍共識、將搜羅刺激物作為歸屬證明的心態,讓說明或理解等溝通行為,都成為必須以口號招搖才能存在的廣告標案;對扭曲邏輯的普遍接受,讓眾聲喧嘩成為多元社會的噩夢;對身份認同的正面或反面狂熱,幾乎完全取代理解社會事實的動力。

但正如上文所說,在我的認知裡,其實絕大多數人是理解的。只是因為在自己的認知裡,對手的言論過於激烈單一,導致自己必須捧起更為極端的意見領袖,逐漸內化各種「別人先開始的」「客觀上有效的」「不能被對方獨佔」的修辭手段,於是成就了言論場域的軍備競賽。

而實體世界的軍備競賽由來久矣。第一代人勉強維持住「備而不用」與「維護默契」的表象,第二代彷彿開始質疑所費不貲的殺人機器用處何在,第三代卻毫無疑問地接受戰爭作為日常的精神,遺忘戰爭的本質在於抹消人類,急著站到被壓迫因而可以丟開一切倫理的陣營,為了我等庶民受賜的強盛與榮光而歡呼不已,看見尚未被抹消的敵人便感到焦慮又趕著辨認出更多敵人,幻想自己的犧牲終將載入史冊。結果便是歷史裡的每個人都站在正確的一方,歷史卻失去了所有正確的方向。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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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礫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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