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大休息(不)
第一天:有沒有一段時間或經歷,讓你重新審視對理想人生的定義?例如你以為自己一直期待的東西,得到了、或接近了,卻發現自己並不想要?
瑜珈最後一個動作是「大休息」,整個人躺平在瑜伽墊上,我常跟朋友戲謔:我懂得的只有這個動作。不曾報名任何瑜珈班,但慶幸家裡有一張藍色的瑜伽墊,疫情期間每天揪出來,消毒,攤平,坐在墊上,活動四肢,像西西形容的「針灸似的甦醒我的骨骼」,做著不標準的動作,拉筋,跪坐,彎腰,讓身體知道它的主人未死。後來多了靜坐冥想的部分,我習慣盤膝而坐,強迫自己挺直背部,尤其是頸椎,扮演被拉扯的木偶,我專注在呼吸,卻第一次聽到那麼多聲音,時鐘的滴答聲原來很擾人,樓上詭異的彈波子聲,樓下公園阿伯扯進喉嚨的喊話,我好像活在一杯胡亂調配的雞尾酒,又似是小時候美術課隨意把顏料潑上畫布的畫作。但在所有聲音裡最繁雜最滋擾的,始終是我內心千萬人格的對話。
我今天做得好嗎?我做錯了什麼事?剛才的反應恰當嗎?那人是否不喜歡我了?我不該答應那場約會。我應該懟回去。今天怎麼沒有早點醒來?早知道應該坐巴士而不是地鐵。成績沒有旁邊的人好,我是不是不該修讀這一科?我最近好像太舒服了,無所事事。但人應該要快樂啊。我好像很久沒寫作了,我該等靈感來才寫,不,這是懶惰的藉口。我要坐在電腦前打字。成功的作者是什麼模樣?我應該做一個作者嗎?我好像需要找工作,沒有錢很糟糕,父母會念叨我,但我人生不是為了他人而活,但我覺得自己好失敗⋯⋯
意識墮入深海,睜開眼睛,只見軀體被海草纏得不清不楚,沒關係,我深呼吸,原來海水一點不咸,深海無光,我想像自己一直下墜,直到成為海流的一部分,直到全心將自己交託(放棄),直到從此無我。
我平躺身軀,瑜珈墊其實並不舒服,沒關係,睜開眼睛,眼前是天花板柔和的燈光,凝神注視的話,輪廓會慢慢消失,很神奇。我茫然,休息著,今天無事可做,理應快樂,卻不然。
「你其實一直在扮演誰?」
「我自己。」
我拋出答案,這是很理想的答案,我不曾扮演任何人,我只是在做自己。然而,平躺的我,背脊好像有什麼密密麻麻的刺,為什麼連大休息都無法休息。我有什麼沒有坦白?
深海有魚,往往是我喜愛的鯨魚,牠們在現世已經死去了,是我曾禱告讓牠們回到這片海洋。
「你很放鬆,但你還是不快樂。」
「如果每日都是如此,你會恐懼。」
「你在恐懼什麼?」
我感到窒息,逕自從大休息的狀態彈起,像是修煉者被破功,心臟跳得飛快,幾乎走火入魔。見鬼了,我在心中暗罵一聲,打了個冷顫。
所有人都在說要休息
所有人都在說要快樂
所有人說要喜歡自己
所有人都在說活著已經天下無敵
所有人都不想上班
所有人都喜歡擺爛
「你沒辦法接受一事無成的自己。」
⋯⋯
太精準,以至於一個「對」字也說不出。
理想人生。當所有人都在從忙碌到釋放自己,從巔峰上允許自己休息,從追逐中選擇放慢步伐欣賞沿路風景,忙著改跑道,修正軌跡重新開始,從複雜到簡單,從滿載到清空,然後發掘出沉澱於底層的自我之聲⋯⋯
我不。
我做不到。
我不甘於平庸,沒辦法躺平,不想日復日停滯,然後滿足於我又過了一天,沒關係,一切都沒關係,呼吸就好,生存就好,小事就好,愉快就好。
我原來渴望奔跑,哪怕在路上筋疲力盡。
我原來執著攀登,哪怕多少次掉落,多少次被上方的人輕視,多少次知道遙不可及。
我真的真的,念想很大,高估自己,偏執狂傲,拼盡全力去做你眼中徒勞無功的事。
因為比起休息,我更著迷那個為了熱愛無懼燃盡一切的自己。
我很庸俗,因為活得耀眼的自己很美,正因世間一切皆虛幻,我能感知到的,就是唯一實相,那個我為自己心動的當刻,就是無可取代的永恆。
如果紅塵眾生皆苦,而我們逃不過輪迴,那請讓我嘗盡百味,直面苦厄,色即是空,我或將空手而回,但我能為自己書寫最後一抹顏色。
我彷彿自深海被重新撈起,陽光照在海面,折射的都是虛像,但美麗是真實的,一如我直視陽光時眼簾感受到的刺痛。僅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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