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最后的小说《庆祝毫无意义的一切》:是什么在笑声中如羽毛一样在空中翩翩飞落?
上个星期尔(7月11日)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巴黎逝世。我猜这位伟大的作家是带着微笑走的。他作为作家的一生都在写“笑”,直接把中文的“笑”这个字用在书上的就有三本:第一本小说《玩笑》,第二本小说《可笑的爱》,第四本书《笑声与忘记之书》。在他全部的小说中,他写过很多关于各种与“笑”这个字有关的故事,他用悲悯与嘲讽的眼光穿透这个世界的男男女女,展现人类的悲喜剧,他的小说好像是多棱镜,展示着人类的各种荒谬的悲剧与喜剧。
悲喜剧的本质就是可悲地可笑或可笑地可悲,这是昆德拉最拿手的。他的所有的作品都充满了悲喜剧的细节,这些细节揭示着生命和存在中的悲喜剧的本质。比如做爱的陌生男女,女人以为是青年时的爱情归来,充满激情,而男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身份》);一个纯美女孩子爱上了一个男孩子,为了他去少先队的冬令营,结果被冻掉了耳朵,那个那孩子根本就没对她表示过兴趣,而她这一辈子,也没有可能被任何男人爱上,她的没有耳朵的头成了她一生悲剧的缩影《身份》;一个律师为自我娱乐夜晚拿着刀子去划街道上停着的汽车的轮胎,结果一个中年女人路过,看到律师手中的刀,大叫警察,并控告律师要强奸她,其实这个自我娱乐的律师都没有看见她(《不朽》)。人类对一件事的错觉和误读造成的悲喜剧比比皆是,在昆德拉的作品中我可以随手就举出无数的例子。
昆德拉解构“可笑”,怀着对人类荒谬可笑的悲悯和嘲笑。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庆祝无意义》(中文译本的名字,我觉得若翻译成《庆祝毫无意义的一切》似乎更确切),其实是他给自己的一生和自己作品的盖棺定论:从哲学的角度看世界的无意义,人生的无意义,写作的无意义。
这部顶多算一部中篇的小说,一共只有一百多页,几乎每个细节每个人物的行为和思绪都在表达生命层面的无意义,而正是这些无意义,构成了人们生活的场景,世事的纷纭,关系的复杂美妙,值得活下去的让我们大笑微笑抿嘴而笑的理由。
发表这篇小说的时候,昆德拉已经八十四岁了。我此刻怀着崇敬向一个伟大作家致敬:八十多岁的作家以一生犀利的观察,一如既往地犀利剖析人类行为的可笑,怀着悲悯的心看世界的荒谬。我以读他的这本小说作为纪念昆德拉的方式。第一晚我读了二十页,第二天我坐在书桌前,读了一个小时就读完了。放下书,我微笑,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微笑。
这是一本关于笑的小说。小说开始就是几个人物的笑,他们都在笑,虽然笑的原因不同。第一个出场的是一个我们无法判定年龄的阿兰,(也许三十岁出头),他在巴黎的街头,看到很多年轻女人都裸露者她们的肚脐,他不禁琢磨女性裸出肚脐眼的意义。他思考的是;肚脐眼到底有什么性感?如果一个人女人的大腿、臀部、乳房曾经是性感以及性幻想的焦点,现在,肚脐眼成为性感的焦点,这个焦点能引起人们什么样的性幻想?他抿嘴而笑地想着这个无意义的问题,在巴黎的某个街头散步。
第二个人物拉蒙此刻也在散步,拉蒙去年退休了,好像是从一个大学,他似乎是个哲学教授,他此刻在巴黎左岸的卢森堡公园里散步,他本来想去看附近博物馆的夏加尔的作品展览,但人太多,他不想排队,于是折身去公园。(卢森堡公园我去过多次。)这个公园里有很多雕塑,这些雕塑当然都是名人,大作家大艺术家等等,拉蒙在这些名人雕像比比皆是的公园里,看到没有人停下来看看这些雕像的铭文,这种对名人的冷淡让拉蒙感到平静和安慰,他慢慢地露出了几乎是幸福的微笑。
第三个人物是达洛德,他大概在五十多岁,刚刚从医生那里走出来,得知自己并没有得癌症,一个多月的担心化为乌有,心中轻松,走过卢森堡公园,看到公园里那些王后的雕像,各个都是白大理石雕成的,各个姿态庄严,面露微笑,好像这些人跟他一起分享他的好消息,他忍不住举手向她们致敬,并大笑出声。
就在这个公园里,微笑的拉蒙遇到了大笑的达洛德,他们过去是同事,但拉蒙退休了,达洛德对拉蒙也没有太多兴趣,觉得他已经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个人,不过,很快就要是达洛德的生日了,这个月他一直在想自己的生日与癌症的可能或死亡的可能,如今得知没有癌症,他更想庆祝一番,面对拉蒙,他突然忆起来拉蒙似乎认识什么安排晚会的人,所以他请拉蒙帮忙,安排一个酒会,不过他没对拉蒙说实话,反而临时起意谎说自己有了癌症,要拉蒙帮忙找人安排晚会。
达洛德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说实话而临时起意说谎。分手之后,达洛德也在思考为什么自己说谎,他想到自己没有什么道理就撒谎忍不住笑了,这个笑,也同样令他自己不解,他为什么笑?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有趣吗?不,“理解有趣本不是他的强项”,就这样,他继续高兴,继续笑,他笑,为自己的好心情。
四十岁的夏尔是本书的第四个出场的人,他似乎是一个剧作家,但因为他的剧并没有人演出,他实际的工作是安排酒会。拉蒙来到他家,拉蒙告诉夏尔这个安排鸡尾酒会的工作商机,他们谈起达洛德。拉蒙说,达洛德是到处显摆自己聪明的人,一个自恋狂,时刻要引人注目。从拉蒙的描述里看出,拉蒙其实很鄙视达洛德,正如他最后对夏尔说的,达洛德其实就是一个笨蛋加混蛋而已。
第五个人物卡力班是一个没有演出机会的演员,夏尔雇他一起办酒会,卡力班也许三十多岁,他在听夏尔讲斯大林的故事时,竟问:“赫鲁晓夫是谁?”他从来没听说过赫鲁晓夫,赫鲁晓夫死于他出生前。就像阿兰的女朋友,二十岁的玛德琳,她在斯大林死了四十年之后才出生,她觉得斯大林这个名字很奇怪,不适合一个猎人,因为她从来没听说过斯大林,也不知道斯大林是谁。
阿兰、拉蒙、夏尔、卡力班这四个朋友就他们的老师(或许是小说的创作者?)给他们看的一本书《赫鲁晓夫回忆录》里的两个故事讨论来讨论去,这两个故事,一个是讲斯大林自我叙述去打猎,一次斯大林下班之后去打猎,他走了十三公里,看到树上有二十四只鹧鸪,他只有十二颗子弹,他举枪打掉了十二支鹧鸪,又回到办公室,装上另十二颗子弹,再回到原来的地方,那十二只鹧鸪还在,他又把这十二只鹧鸪都打了下来。第二个故事是听斯大林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当时的最高苏维埃主席加列宁也在座,加里宁年龄大了,前列腺肿大,要时时刻刻地上厕所,坐在那里听斯大林讲故事的时候,他想去上厕所,但不敢,忍住尿,表情痛苦,斯大林看着他的痛苦挣扎的表情,心情大好,更是不停地叙说,加里宁忍不住尿了裤子,表情也归于平静,斯大林于是命名二次大战后苏联得来的德国的土地,康德出生工作死亡的土地,既现在俄国的飞地,为加里宁格勒。
昆德拉一如既往,他喜欢在他的作品里描述斯大林,用斯大林或斯大林的儿子的故事作小说的背景,这本作品也同样沿袭他的老套路,不过这次斯大林成为故事中的讲故事的主人公。这四个朋友讨论这些斯大林的两个故事的小细节,玩味其中的悲喜剧情节,射击鹧鸪的故事如此荒谬也不怎么可笑,而聆听斯大林喋喋不休的重复这个故事如此荒谬而具有无法描述的悲剧性。
夏尔决定要为这两个故事写一个木偶剧,他谈论他想象中的木偶剧的场景,他们不停地笑,既觉得这两个故事非常可笑,也感受到这两个故事中的悲喜剧的悲伤,他的朋友也参与夏尔的创造,给出自己的描述。其实斯大林也知道自己的故事的可笑,但他要冷酷地观察他的下属们的感觉,当他在自己的厕所里偷听他们的对他的嘲笑,他也忍不住大笑,因为这些下属们不敢在他面前嘲笑他而大笑,他因此用大笑冷酷地嘲笑他们。
跟朋友聚会之后,阿兰在慢慢回家的路上,继续观察那些姑娘,她们各个都在低腰长裤和超短衫之间露出赤裸裸的肚脐。肚脐,他为什么会对肚脐如此着迷?因为肚脐引发了他的记忆,他跟他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十岁,跟父亲在一幢租来的带游泳池的别墅里度假,一天母亲突然来了,父母在房间里说话,阿兰在游泳池里自己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出来,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他从水中出来,走向母亲,站在母亲的面前,他感到母亲的目光盯着他的肚脐,然后母亲食指触摸他的肚脐,微笑着,母亲站起身走了,这是他跟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阿兰想象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幻想里,母亲因为怀孕本来要跳河自杀,一个来救自己的男青年跳进河里救她,可是她却有意地把男青年按进水里杀死了,把那个要把生命强加给她的青年捺在水里淹死之后,那个她要杀死的在肚子里的孩子却活了下来。据阿里父亲临死前说,他母亲根本就不想要他,从怀孕就不想要,最后去了美国。阿兰想象母亲的时候,夏尔在家里也在想着母亲,因为他接到母亲的电话,他的母亲病重,他需要回法国西南方的城市塔布去跟看望正在死亡的母亲。
阿兰回到家,仍然纠结在母亲与肚脐上,母亲的一张小照片照片挂在墙上,这是他唯一的一张照片。他觉得非常无聊,给夏尔打电话,谈母亲,而夏尔也谈他的母亲,他们一起想念各自的母亲。他的女朋友来了,这两个人因为生日相差太远,对话常常是两个人的独白的交叉,彼此之间没什么可理解的,但却聊得非常开心。
酒会如期举行,夏尔和卡力班布置酒会,该来的人都来了,拉蒙不想去,最后还是去了。酒会里没有任何新鲜的,一个美貌的中年女人,达洛德非常心仪的女人也来了,拉蒙谁也不认识,除了侍酒的夏尔和卡力班。这里人人都在寻找好心情,努力快乐着。夏尔虽然在给众人到酒,但心里想的却是病重的母亲,他百无聊赖地看到一根羽毛在天花板下飞,忍不住想到这是什么预示,是天使吗?母亲的音讯?但他抬头观看那片翩翩飞翔的羽毛,其他人看到他抬头看天花板,大家也都抬头看,这白羽毛飘飘地,颤颤地,在空中浮游,最后美貌的中年女人接住了这片羽毛,得意地摇晃着屁股走出众人的注目。
拉蒙观察着酒会里的他人,最终醉了,他嘴里谈论着黑格尔,走出达洛德的家,到马路上找出租车,他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径直到了阿兰的家,阿兰对肚脐的解释让他们讨论天使是否有肚脐。而结束了晚会的夏尔和卡力班也来到阿兰的家,阿兰指给他们看自己买的一瓶雅马邑,让卡力班拿下来大家一起喝,阿兰把这瓶酒放到五斗橱的上边,卡力班拿来一个椅子上去拿酒,椅子突然坍塌,卡力班摔了下来,连同那瓶贵重的酒也碎成一地。
第二天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博物馆的画展前,这几个朋友碰面,阿兰在骑车来这里的路上感到母亲就坐在他的身后,他跟母亲对话,见到朋友们,他宣告肚脐的意义:女人的大腿、乳房、臀部每个人都不同,不但令人兴奋,也表示着一个女人的独特个性;但肚脐不一样,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你不可能根据肚脐识别你爱的女人。在这个新的千喜年的岁月里,我们将在肚皮中央的这个小孔下,以这个千篇一律的肚脐为欲望的旗帜,为目标和未来,阿兰终于想清楚了。
达洛德也出来散步,想醒醒酒,昨天喝得太多,他出来遇到了这组人:阿兰,拉蒙和卡力班,夏尔已经去塔布了。就在他们闲聊之刻,他们听到公园里的喧闹,有一个人拿着枪射击公园里的雕像,法国最伟大的皇后美第奇皇后的雕像被射击了,脸被击成碎片,射击的老头高兴地大笑,人们乱跑着,在公园里练习的儿童合唱团开始唱《马赛曲》。
小说里充满了笑声,各种各样的笑声。这本小说共有七个章节,如昆德拉的大部分小说一样,他把每部都当作音乐来写,每个章节也很短,更像是一个话剧,从简短的对话里浮现出每个人的人生观和生命。这五个人物的几个场景的行为及语言以及斯大林的荒诞剧般的故事交叉,构成了这本小说的多声部合奏:第一声多声部是这几个朋友和达洛德的事情,如素描一般,第二个声部是斯大林的两个故事,也是夏尔在头脑里写的斯大林讲述的并不怎么可笑的故事以及其他人的反应的木偶剧。
阿兰的内心世界是主旋律:对母亲的想象和对新时代性感的表达的探究。母亲的形象是昆德拉所有的小说中从来没正面描述过的主题。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正面的女性是情人,妻子,女朋友,无论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萨宾娜还是特丽莎,还是《慢》中的珊塔尔都不是母亲,《不朽》中的阿格妮斯是母亲,但小说中没有她跟女儿关系的描写,而是以父亲的女儿,保罗的妻子,鲁本斯的情人的形象出现的。
实际上母亲的形象在昆德拉的作品里大多都是非常负面的形象,比如特丽莎的母亲的粗俗。《告别的华尔兹》中诗人的母亲更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无聊的自以为是的母亲的代表。这本小说里的母亲也是一个抛弃了孩子的杀人犯。
从孩子的角度想象母亲,这是昆德拉第一次在他的小说中描述一个男人试图理解母亲,想象母亲。与此同时,夏尔的母亲病重,则成为阿兰对母亲想象的隐含的脚注,两个母亲如此交叉成为一个母亲。母亲的抛弃自己的动机是什么?阿兰试图明白,如同母亲病重死去是在抛弃夏尔一样。即使阿兰想象了一个自杀和杀人的母亲,也无法阐释母亲离开的动机。当他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高高地站在五斗橱上的雅马邑,他的无助与孤独,让他看起来如一个被母亲惩罚的孩子。第二天阿兰感到母亲就在他骑着摩托车的身后,贴着他,跟他悄声细语。
这些人的日常所作所为都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头脑里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夏尔的剧本只在头脑里,在跟朋友的讨论中,可以说这些事情都属于“无意义的一切“,这本小说中甚至没有昆德拉通常的对性关系的深入考察,性关系在这本小说中一笔带过,无关痛痒,只有阿兰对肚脐的思考与性更有关系。
无意义,小说的最后,退休的拉蒙对希望跟那个五十多岁的美人有关系的永远不会听明白没有思考能力的达洛德说:“很久以来我都想跟您说一件事,说无意义的价值,我尤其想到您与女人的关系…….现在,无意义在我看来跟那时相比另有一番面目了。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他到处跟着我们,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到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要学会去爱它。……呼吸吧,达洛德,我的朋友,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它是好心情的钥匙。……”
这是昆德拉留给我们的遗言。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八九个十年之后,在出版了十本影响深远的小说之后,在两个国家都生活了多年后,昆德拉在这本小说里对人类的生活做出了最后的判决。小说最后一刻,某个老头放声大笑地说:我的老友说他再也不会在法国贵族夫人身上撒尿了,他一次次放声大笑。阿兰在此刻也听到了母亲声音:“我很高兴在这里和你一起,”母亲的声音转化为轻微,安静和温和的笑声。
母亲的笑也许是任何人在母亲去世之后想到母亲时对自己最大的安慰。
那从天花板上翩翩掉落的羽毛到底是天使的翅膀还是母亲的细微温柔的笑声?到底是无意义的轻于鸿毛,还是值得庆祝的一根毫无意义的存在过的洁白的羽毛?
此刻,一架战斗机突然从沙屿洼上空低空飞过,声音震耳欲聋,吓得我缩起来,我已经习惯了战斗机的演习,恐怖而惊怵,我抬头看着天窗外碧蓝的天空,如此明净的天空,战斗机提醒我战争和死亡,法国北方是麦收的季节了,昆德拉去世了,在这个明丽的七月,我想念母亲。
以此文纪念米兰·昆德拉。
2023年7月20日
法国沙屿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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