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奇美拉》考古指南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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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圖最終總算能與愛人團聚,電影的點題對白:「有些東西不是為了在生的人而存在的」,所指不單是墓葬品,還有過份執著的回憶和過去,而考古對仍努力求存的人來說,意義可能就是一份承傳的希望。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黃嘉灜

入選第76屆康城影展競賽單元的電影《盜墓奇美拉》,由意大利導演艾莉絲諾宜娃查執導,貴為康城常客,她第二套執導的電影《蜂蜜仲夏夢 The Wonders》獲康城影展評審團大獎,第三部電影《幸福的拉撒路 Happy as Lazzaro》獲康城影展最佳編劇獎,這兩套作品加上新近上映的《盜墓奇美拉》,就完成了導演的「過去三部曲」。有見香港坊間影評多論述電影中的虛實、生死意象或拍攝手法,鮮有談及貫穿整條故事線的伊特魯里亞古文明及其象徵意義,故撰此文,做下科普,讓觀眾多個角度思考導演置放的劇情設計的用心。

《盜墓奇美拉》劇照

電影故事沒有很複雜,發生在80年代,從英國來到意大利鄉下的男主角亞圖天賦異稟,擁有令盜墓者趨之若鶩的道金術 (Dowsing),與其說能尋寶,亞圖在戲裡更似是通靈人,能與通往地下世界的墓室產生強烈反應。電影開首出自亞圖已逝的愛人的那句 「你沒發現太陽一直在跟隨著我們嗎?」與盜墓主題相呼應,亞圖與朋黨就是讓百年文明重現太陽底下的人,亦是任由空氣侵蝕墓室壁畫,現世破壞古代文明的褻瀆者。亞圖甫出獄就會合陀地老死重操盜墓古業,但與粗淺的友人不同,他真心喜愛古物,就算貧窮得住山方鐵皮屋,仍珍而重之地收藏一些心頭至寶。盜賊亞圖的另一面是個好仔,持續探訪愛人年老的母親Flora。Flora是高傲的歌劇老師,獨居在日久失修的滲水大屋,曾粉刷著華麗壁畫的牆已經裂開,只剩前來學唱歌的Italia聽候Flora差遣。Flora說Italia五音不全,需要多花時間學習,實則想留住免費的照顧者,Italia當然會留下來,因為她把兩個孩子藏在大屋撫養,亞圖發現但沒有揭穿,二人慢慢互生情愫。雖有舊朋友和新戀人,但亞圖從來沒有放下已往生的愛人,藉著反覆盜墓想要尋找一個虛空,直到Italia發現他的本業,與此同時他又發掘了不得了的遺跡,直到電影完結,他始終義無反顧地選擇投身到逝者和亡靈的世界裡去。

戲中不斷出土的文物均是Etrucans伊特魯里亞古文明的遺物,整個故事不只圍繞著伊特魯里亞文明的墓葬儀式及其物品所發生,電影同時把此文明的社會風俗及宗教精神涉獵其中。導演的家鄉拉齊奧 (Lazio)及她現正居住的地區皆是伊特魯里亞遺址,她家的房子正下方就是一個伊特魯里亞洞穴遺跡,伊特魯里亞人從她小時就被稱為「生活在我們腳下的人」。她在訪談中明言將此古文明與其生活息息相關的經驗放進了電影:「你只需要在酒吧待到半夜,或者在鄉間的旅館住上一晚,就能聽到誰用拖拉機,發現了維蘭諾瓦文化 (Villanovan Culture) 的古墳;或者某人半夜在墓地裡,挖出一條可以繞房子一圈的金鏈;又或者有人在自家花園裡,發現伊特魯里亞時期花瓶因而致富的故事。」《盜》無庸置疑是一部以考古為主題的電影,攝影鏡頭運用上類似早期電視燈光效果的高色調(High Key)和淺色色調去拍攝考古遺址,並採用了 3 種格式的菲林來拍攝,包括畫面比例為較闊的35毫米菲林,以呈現壁畫、肖像畫,或者童畫書中大幅插圖的感覺;器材比較方便使用的超16毫米菲林則適合追拍人物來講故事;最後拍攝亞圖發夢或幻覺則用上畫面兩端留有黑邊,質感粗糙的16毫米菲林,恰似閱讀時在書的空白位用鉛筆寫的筆記。

看電影當然可以淨看故事劇情起承轉合,不過對故事核心的文化背景多一點了解,或許能更深入了解導演的巧思,把戲中埋下的線索收回來。伊特魯里亞文明公元於前10世紀誕生,到公元前6世紀文明發展達至頂峰,直到公元前3世紀走向衰敗,最終於公元前1世紀被羅馬人征服,終結了短短數百年的盛世,尤如一閃即逝劃過歐洲大陸的流星。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認為伊特魯里亞文明起源於一撮小亞細亞海島民族,佩拉斯吉人(Pelasgians)渡海來到羅馬的北方,即古意大利中部伊特魯里亞(Etruria)地區落地生根,隨後統治領域擴展至意大利半島北部,鼎盛之時幾乎伊特魯里亞人足足佔據了整個意大利。然而這只是其中一派學說,伊特魯裡亞人到底來自哪裡一直是古代史上未解的難題,也有人猜測他們是阿爾卑斯山北部移民、愛琴海海島民族或是東方的海盜等,直到近代DNA檢測技術的出現,才為推想找到了比較確切的答案,結果顯示伊特魯裡亞人是意大利的原住民,屬最古老的本地民族之一,還要比「意大利」這一個民族概念出現得更早。近年活躍意大利國內的反猶太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拿著這點大做文章,意大利現任民主黨書記兼眾議員埃利·史萊恩 (Elly Schlein) 在2023年剛上任時被他們攻擊她的猶太血統,證據就是她擁有「猶太鼻子」(Jewish Nose),她為自己辯護稱自己的鼻子是 「典型的伊特魯里亞人鼻子」(Etruscan Nose),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掉入了民族主義的陷阱,讓選民想起意大利在納粹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時代的黑歷史,可見「伊特魯里亞人鼻子」在意大利是一個敏感的話題。華人稱這種形狀的鼻子為鷹鈎鼻、女巫鼻,還有與上面出處雷同的羅馬鼻,反正都是污名,可是無論是猶太鼻、伊特魯里亞鼻,還是羅馬鼻,其實都沒有歷史或科學依據,統粹是一般血統論常見的歧視技倆。《盜》的第一場戲發生在火車車廂中,男主角亞圖一開口就評論與他搭訕的少女的鼻子輪廓與伊特魯里亞古壁畫中女人的鼻子相貌似,大抵在暗示過去和現在生活上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沒什麼兩樣,沒那麼遙遠,兩者仍然連結。

Etruscan civilization dancer, watercolour on paper, Carlo Ruspi, 1832, after a fresco on the "Tomba del Triclinio" at Tarquinia, 470 BC. National Museum of Tarquinia, Italy

電影緊接播放的片頭由伊特魯里亞古壁畫組成,最後片名定格在女性舞者側身畫像上,該畫像出自意大利其中一個非常著名的伊特魯里亞古墓躺臥餐廳墓(Tomba del Triclinio),古墓內的壁畫仔細描繪了臥躺餐廳的歌舞場景而得其名,可惜與戲中墓室出土後壁畫迅速氧化的命運一樣,現時古墓裡的畫像已經失去了部分細節和著色,戲中引用的畫像是發現古墓後製作的水彩複製品,今天我們才得以窺探千年壁畫的原貌。伊特魯里亞文明沒有留下任何書面歷史記載,只曾出土過少量難以解讀的文字,現時讀到的文字記錄大多來自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側寫,伊特魯里亞陵墓和墓地的發掘和考古因此變得相當重要,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大都依靠出土發現的喪葬文化來推算出伊特魯里亞的社會文化、習俗和價值觀。伊特魯里亞人的墓葬和璧畫反映他們並不懼怕死亡,反而是欣然接受,他們早期有類似埃及文化中死亡乃重生的信念,墓室璧畫多紀錄了往者在生時的盡興和富足,多樣、精緻的陪葬品說明了伊特魯里亞社會的富庶以及文藝水平之高,而陪葬品大多是日常器具則顯示他們相信死後的來世有需要用到與在世時相同類型的物資,與華人紙紮品的概念近似,不同的是,我們要一把火把用品燒落地府。戲中亞圖和黨羽大部分從墓室盜取的都是繪花陶器,因為伊特魯里亞文明的藝術以黑陶(Impasto)及布奇諾(Bucchero)以及陶器上的獨特繪畫而聞名,即亞圖深藏在樹下的陶器。這些壁畫和陪葬品上的繪畫至關重要,因為畫像具體化地紀錄了伊特魯里亞人的日常生活,由飲宴慶祝,狩獵運動,到宗教儀式,除了是歷史考據還呈現了當時信仰的世界觀和社會規範。 

我相信導演選擇把片名定格在伊特魯里亞女人像上是有其意思的,就如在電影中段女配角美樂蒂煞有介事地望穿第四度牆向觀眾解釋伊特魯里亞的女性地位,決不只為搞笑和好看。透過研究眾多伊特魯里亞古墓壁畫和陪葬品,不同年代的歷史學家都強調了女人在伊特魯里亞宗教和社會中的重要地位,男女平等的水平對比當時把女人視作殘缺的人的希臘和父權即法律的羅馬,是想像不到的事情。譬如壁畫時常描畫的喜慶場面,伊特魯里亞的男人和女人穿著相似的服飾和鞋子,兩者是對等的參與者角色,夫妻和睦,平坐對飲,說明伊特魯里亞女人與丈夫地位平等,在重大的場合裡不只是陪襯或侍者,已婚婦女都能自由並積極地參與社交場合和體育活動,這種習俗在當時的他國會被視為不道德。伊特魯里亞婦女的墓葬碑文紀錄的都是繼續沿用自己的名字和家族姓氏,婚後不需冠夫姓,墓室裝飾華麗完整,證明了她們比同時代的他國婦女享有更多的財富、更高的法律地位和更獨立的個人性。

Etruscan childbirth image, ceramic fragment, 700 BC. Poggio Colla, Mugello Valley Archaeological Project, Southern Methodist University, U.S.

2011年考古學家在意大利托斯卡納的伊特魯里亞遺址Poggio Colla出土了兩塊陶瓷器皿碎片,上面畫有女性分娩的圖像,被認為是西方藝術中最早表現分娩的作品[1]。生育和撫養也是伊特魯里亞文明重覆出現的藝術主題。我們首先要了解伊特魯里亞社會中的婦女皆為母親,因為她們生下的所有孩子都會共同撫養,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2]。這個共養習俗就算放到今天社會也是十分前衛的,然而戲中卻照辦煮碗地複製在女主角Italia身上。老太太Flora發現Italia在大屋偷偷藏著孩子們後便驅逐了她們,Italia便聯同在盜墓集團中被輕視的女生Fabiana和其他女人,到附近的無人車站組織了現代版的伊特魯里亞母系家庭,一共照顧大堆小孩,並邀請亞圖留下來做她們的僕人。反觀戲中另一個主要的女性團體Flora及其女兒們,老太太獨居昔日華美現已破落的大屋,不知就裡地終日心心念念亞圖能找回女朋友,即是她「去了旅遊」的小女兒,雖然還有數個女兒,但她們一心想送老母親到老人院,或是拿取家中仍有價值之物, 最後連唯一的照顧者都趕走了,如同在說如果繼續擁抱陳腐的舊制度,剝削新一代,只會迎來衰敗,而Italia佔領無人/共有的廢火車站重回生活正軌,建立了女人共同撫養小孩的新生團體,在現世掙紮活下去,正好對比男性主導的盜墓團體處處破壞,荒唐渡日,以及亞圖被亡魂追債的頹喪和自我放逐、自我懲罰。

《盜墓奇美拉》劇照

電影後半另一重要意象就是亞圖一黨在狂歡過後偶爾發現的萬獸女神像。戲裡沒有特別探究純白的石像是以哪位女神作原形,只見女神手抱大魚,頭頂雀鳥,神豹環繞其後,說明衪是能駕馭海陸空萬樣生物的女神。有影評說此神像是希臘神話中的雷亞 (Rhea),也有說是伊特魯里亞動物女神阿圖美 (Artume)。伊特魯里亞人早於公元於前8世紀便與希臘人來往,在伊特魯里亞遺址時有發現講述希臘神話的壁畫,伊特魯里亞人的神話譜系有參考希臘神話等其他地區神話體系創造的成分,不過伊特魯里亞的宗教增加了女神和女性的重要性,許多重要的職能都由女性神衹擔任,譬如他們崇拜的主神是伏爾圖姆娜女神 (Voltumnae),在伊特魯里亞神話中,她是與冥界有關或居住在冥界的陰神。伊特魯里亞人也相信萬物有靈,除了動物造像,他們的原始信仰中還會崇拜女性乳房和子宮造型的雕塑的,有研究認為這是西亞文化中生育女神崇拜的延伸發展。現時在大英博物館第69號房展出的伊特魯里亞文物中,有一面圓形銅鏡描繪了四位伊特魯里亞女神歡慶的場景,左起是生育女神 Thalna,中間互相親吻的是冥后Thanr (即希臘神話中波瑟芬妮Persephone) 和司掌農業、穀物豐收和母愛的大地母神 Alprus (即希臘神話中得墨忒耳Demeter),以及最右是愛與美的女神 Sipna,她們拿著雞蛋和生果,手持銅鏡,正在慶祝歡迎從冥界回歸的Thanr。[3]

Etruscan mirror depicting Alpnu, Thanr, Thalana and Zipna, bronze, 400-500 BC.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acc. no. 1867,1023.1. (Courtesy of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Etruscan mirror depicting Alpnu, Thanr, Thalana and Zipna, bronze, 400-500 BC.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acc. no. 1867,1023.1.(Line drawing by Giulietta Guerini)

大量出土的伊特魯里亞銅鏡,雖然也為伊特魯里亞的男士使用,但主要還是由女性擁有的,足見當時伊特魯里亞的女人有多富裕,銅鏡上的裝飾仔細記載了她們生活中的片段、情感和期昐。這面鏡子上的女神常出現在新娘的衣飾和產子等與女性相關的繪畫中,除了說明女神在伊特魯里亞信仰中的重要地位外,最近有學術研究推論此面精工打造的鏡子也許隱含了對伊特魯里亞女性生活具有關鍵意義的敘事,圖中接吻的女性不只是女性,還可看作是新娘吻別母親,而鏡子則是母親送給新婚女兒的昂貴禮物。[4]這四位女神的神話同時意味著來世的重逢是令人期待的,恰如亞圖在夢中一路牽扯的引路紅線,以及一次又一次進入通往來生的空間,都只為翹首以盼重遇最愛的一刻,當他在墓室找到完美的女神像時感動萬分,彷彿再次見到逝去的愛人。然而當同黨擊斷神像的頭顱,亞圖就從夢中驚醒,眼前要處理的是齷齪的勾當和警方的追捕,通靈只是虛構的神話。電影名字中的奇美拉 (Chimera) 是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母獸,現存於佛羅倫斯國立考古博物館的阿雷佐的奇美拉 (Chimera di Arezzo) 銅像是伊特魯里亞最有名的藝術品之一,是為融合了希臘神話的伊特魯里亞文化結晶。這字同時有「虛空的妄想」的意思,亞圖竭力追尋的到底會美夢成真還是帶來不幸的猛獸呢?

Chimera of Arezzo, Etruscan bronze statue, 400 BC. National Archaeological Museum, Florence, Italy

參考了18世紀英國紈絝子弟號稱為了尋求藝術、文化和西方文明的根源而流行的壯遊 (Grand Tour), 以及英國作為第一個從意大利大陸竊取伊特魯里亞文物的掠奪者,導演特意安排男主角是一名來自英倫的外來者。他在異鄉藉著偷盜別國的文明為生,用異能為富人及博物館作嫁衣裳,在終極Boss Spartaco,一個手握權力和金錢的女人面前,不過是大機器中的一粒螺絲。他以為矜貴的寶物,歷史和文藝價值可以被出價買起,古人敬仰先人和神祇的心意,在推土機永動的現代社會中化為一件又一件貨物。導演提出的古董黑市交易議題,與意大利自80年代的經濟發展有關,國家不再分南、北兩面,卻分成了鄉鎮和城市。鄉民未能受惠於城市發展,然而腳下居住的土地蘊藏著比毒品還要賺錢的古董資源,理所當然地會認為自己是這些伊特魯里亞文物的主人。戲中的盜墓集團扮演現實中來自鄉郊的盜墓者,皆對摧毀古蹟,販賣文物感到天經地義,認為自己只是拿回國家欠他們的。

可是亞圖不是意大利人,他考古的意圖可能也為謀生,但更傾向屈服於命運,他天生就與死後世界連結,無法抗拒墓室的呼喚和誘惑,甚至將此作為解開心結的手段。電影多次穿插的群鳥,以及亞圖最後注視的白鴿,即鳥類,在伊特魯里亞的喪葬信仰中,是生者和亡者世界之間的媒介,為死者通往來世的漫長旅途作特殊嚮導,幫助亡靈渡過障礙和考驗。伊特魯里亞人相信人死後不會永遠留在墓中,墓室只是新旅途的起點,在神的庇佑下到達終點,就能迎來來世,墓室中的彩繪所描畫的歌舞歡騰既是歡送上世,也是慶祝新生。亞圖最終總算能與愛人團聚,現世的Italia和Flora又開始新生活,電影的點題對白:「有些東西不是為了在生的人而存在的」,所指不單是墓葬品,還有過份執著的回憶和過去,而考古對仍努力求存的人來說,意義可能就是一份承傳的希望。



[1] www.sciencedaily.com...

[2]www.nytimes.com/1972...

[3]www.degruyter.com/do...

[4]www.britishmuseum.or...

劇照由百老匯電影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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