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打柿子,冬天踢毽子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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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从混沌的时空中重新确认那个坐标,我想这样描述:它是一个漫长又短暂的区间,是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

人们会怎样提起十多二十年前的事呢,还是压根儿就没察觉到,一晃眼过去了这么多年,熟悉的、怀念的都已经成了过去,往事也需要重提了。如果要找到一个坐标,应该如何形容那些年,以此来确认,我所怀念的实实在在就是那些岁月。

刚搬来这座城市时,我在露天的烧烤摊旁听见几个人聊天:“1998年的时候……”,啊,1998年的时候,他们是这样描述自己怀念的时间。这种感觉很微妙,和我回忆起十多年前是相似的。

“1998年的时候”——它听起来很轻,离我们很近,一点都不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或者为了更准确,多余地称之为“九十年代末”,听起来太陌生了。可是“1998年”就不同,它是如此独特的一年,不是任何一个区间能够概括的。从情感上,它与讲述者所处的那个2021年又相当亲密,在说出口的瞬间,顺便就牵上了手似的,再没有隔阂了。

但从那以后,人们似乎就忘记了时间的流转。比方说我自己,想起小时候的事,竟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鲜少察觉。一旦知晓,就要大吃一惊,久久不能回神,像是被谁凭空偷走了一些年月。

所以要从混沌的时空中重新确认那个坐标,反而是需要一些陌生感。于是我偷偷地这样描述,它是一个漫长又短暂的区间,是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

这个时间虽然不像是某个具体的年份,不像二零零几年,但如果是这样形容的话,我们都应该知道,这样的日子往后不会再有了,它是唯一的十年。

这十年里,我在小镇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于是对我来说,这十年更是无法被复制的。它存在过,但已经从人生的刻度上被拿掉了。

秋天打柿子,冬天踢毽子。这两个一点都不合时宜的活动,同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算起来只有一样是童年做过的,另一样却是“离经叛道”,妄图嫁接记忆,使得两样东西完整地展现在同一时间线里。

我住在镇上时,院子里种着一棵柿子树,是在我住进那里之前就有的,不知长了多少年,树干笔直,又不停伸出枝桠,张牙舞爪,十分野蛮。小时候,我常常站在院子中央仰望这棵树,看四角的天空也拦不住它,心里便生出一丝丝的崇拜之情。

这棵柿子树教我复习四季时令,春天一旦喝足了雨水,就拼命地发芽长叶,开出黄绿的花,待落满院子,就被我捡起来串项链,可以坐在树下玩一整天。夏天枝繁叶茂,碧绿成荫,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待在院子里凉快极了,让人哪儿也不想去。

等到秋天,树上就结出一颗颗饱满的小柿子,那些还未成熟的果子如果贪睡,在清晨就会不小心掉下来,砸到人的脑门或后背,或者趁谁也不注意时,悄悄地滚进花坛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到了冬天,柿子树露出光秃秃的枝桠,时不时有鸟儿飞来觅食,啄一口枝头上剩的果实又飞走了,翅膀扑棱的声音也让人感觉很冷。

在四季并不分明的地方,这棵柿子树竟然还能按照自己的脾性活着,一年四季,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结果的时候结果,丝毫不受其他的植物影响,也是满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了。柿子树就应该种在院子里。

看到有人说秋天打柿子,秋天是该打柿子没错,但我好像一次也没打过。对于童年的我来说,那棵柿子树实在是高大,但现在回想,也许高不过两层楼。

柿子树挂果的时节,妈妈带着簸箕和背篓,穿过漆黑狭窄的走廊,独自上到二楼去,我就站在院子里等。只听见柿子砸在瓦上的声音不断,不一会儿就看到她背了半背篓下来,在楼梯口扬起一张得意的笑脸。她几乎直不起腰来,如果再多便背不动了,这些已经足够。

我只盯着那满满一筐胜利果实,或直接参与涩柿子催熟的环节。我不敢去摘柿子,一来是害怕那条长廊,我自己编了鬼故事吓自己,一进门起心脏就扑通跳,要是听见楼梯声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立马转身就要飞出那扇门。印象中我从来没有上过那道可怖的楼梯,也是考虑到经久失修,妈妈不愿让我涉险。二来是我想象大人如何顺着梯子攀上房顶,一不小心就会顺着瓦片哗啦啦滚下去,尽管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但还是怕得不行。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胆小的,也不知道因此错过了多少好玩的事。

柿子吃好,如今我又要踢毽子了。像是童年的秋天刚过,横跨了十多年,我也不过才踏入了一个冬天,是刚刚好的时间。汪曾祺说什么,踢毽子是孩子的事,偶尔见到二十边上的人还踢,少。那他应该见见我才好呢,我就是二十边上踢毽子的人。

踢毽子确实是冬天的游戏,刘侗在《帝京景物略》里说,“杨柳死,踢毽子”。就连当时的童谣里,也是这样唱的:杨柳儿死,踢毽子。

今天不兴这样的时令活动了,但很巧合,也是在2020年的冬天,我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捡到了一个大约是孩子无意中落下的羽毛毽子,于是便擅自带回了家,从此开始练习踢毽子。

那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踢好了,以后才能在下午四点钟的运动时间,让我那些聪明的同事吃惊,让他们发现我竟然进步这样快。到了二十边上还这样较劲踢毽子的人,恐怕又更少了,真是难为情。

后来我看视频学了踢毽子的基本功,才慢慢地练习“盘踢”,左右脚更替,也稍微会一点“侧踢”。看汪曾祺在《踢毽子》里写,光他们那里的毽子踢法就很复杂,花样很多,有“小五套”,指的是“扬、拐、尖、托、笃”,用右脚的不同部位来踢;“中五套”,指的是“偷、跳、舞、环、踩”,也是用右脚踢,但以左脚作不同的姿势配合;“大五套”则是同时运用两脚踢,分“对、岔、绕、掼、挝”。没有人来演示,就真的弄不明白这些踢法的名称,让人读了一头雾水。但使用左脚还是右脚,总算还是看得懂些。我是踢着玩儿的,也不求能够学会多少花样了。

搬到新的地方后,也将新买的一只白鹅毛毽子一并带了来,但再没有遇到一起踢毽子的人了。有时候带去放在办公桌上,同事见了感兴趣,也抓起来玩几下,但很快便不再尝试了。半途想起汪曾祺说的那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踢毽子是孩子的事,偶尔见到二十边上的人还踢,少”,心里感觉有几分失落,踢毽子也成了一件寂寞的事。

小时候没能打上柿子,接着一晃眼就来到了十多年后的一个冬天,已经到了二十边上的人,还巴不得天快点亮,才好快点睁眼起床去踢毽子。看白色的羽毛在空中翻飞,全然忘了这是哪一年。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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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portaly.cc/philo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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