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台南史--城市的歷史痕跡

有人說台南像大阪，是一個由運河誕生的商業都市，也有人說台南像京都，有許多歷史的餘韻。我覺得台南也很像羅馬，隨便縱切或橫切都會出現不同時代的遺跡和景色。

行走的台南使這本書，所描寫的是透過[行走]這個動作，所實感的城市歷史痕跡。因此只有在行走時才能體會的府城的[坡度]，也在這本書的紀錄裏。從民族路的煤炭行的巷道往南走，這條清朝時就遺留下來的街道，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上升的坡度，一直走到氣象局旁邊的鶯料理。

從荷蘭時代、清朝、日本時期，到戰後的國民政府，同一個空間裡，層層疊疊地覆蓋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生活氛圍。偶然往巷道裡的一瞥，都彷彿進入時空旅行的隧道中，瞬間被帶回過往的時空。

走在台南的街道上就是走過許多的故事，火車站前的國賓大樓，日本時代是台南新報社，有一張日本時代南二女(台南第二高等女學校)遊行的照片，就經過這棟美麗的建築物面前。

台南新報社所在的地方，在清朝時是一位台灣富豪陳子鏞的產業。陳子鏞的先祖是鄭成功的部將，老家在台南善化的北子店。據說在清朝時，從台南走到善化幾乎所有的土地都是陳家的。陳子鏞變賣家產投入抗日行動，失敗之後逃到中國廈門。之後回到善化，但是終身不願改為日本國籍，原本富甲一方的豪傑在鄉間抑鬱而終。

台南新報社在戰後變成國民黨黨產之一的中華日報，下面這張照片應該是在戰後不久。

政權的交替帶來震盪，那些在台南新報前揮舞著日本國旗的二高女的女學生當中，有一位叫做丁窈窕的，是個成績優秀的好學生。

丁窈窕在1945年畢業於二高女，她應該是一個很有自己想法的女孩，或許太過敢言直行，她認識了一個男孩子，叫做郭振純，和她一樣是台南人。男孩和她一樣有許多理想，並且夢想獻身於建立一個更公義美好的社會。幾年後他們在獄中相遇，那是白色恐怖的時期，許多人因為被羅織的罪名入獄、被槍斃。他們再見面時，女孩已經結婚，帶著在獄中生下的三歲女兒。

我在想對男孩來說，那應該是他真正愛著並且珍惜的女孩。正因為是他所愛並珍惜的女孩，在投身社會運動時他決定離開，避免將她牽扯進危險當中。但是再次見面時，女孩卻因為政治冤罪身陷囹圄。她說，她的案情不樂觀，有可能會被槍斃。她留給他一束頭髮和一封訣別信作為紀念。

女孩在獄中想念的是自己的中學時期。想起來那是她人生最無憂無慮、最美好的時光。或許她曾經對男孩說，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永遠留在那個時候，因此男孩出獄後，帶著女孩所遺留下的這束頭髮，埋藏在女孩想念的校園樹下。

男孩追憶女孩的校園其實不是女孩原本讀書的地方。日本時代的二高女，在戰後是中山國中的所在地。那裡才是女孩所想念的校園。

這張日本時代的照片可以看見二高女(今中山國中)的北邊是整齊的官舍，更北邊是清朝時期的南門遺跡。

走著走著，從白色恐怖時期回到1940年代的台南，那時戰爭還沒有結束，有一位善感的日本文學青年新垣宏一，正在二高女擔任教師。在[文藝台灣]留下許多以台南為背景的文學作品。

"在後街裡土塊造的大宅二樓上，

悲傷的翠翠啊 我的翠翠今天還靜靜地生存著

透過窗子眺望夕陽的天空

靜靜地喝著藥湯養病

我輕輕地讀著聖經給翠翠聽

她只是睜著圓圓的大眼盯著我一邊點頭

從她蒼白的臉頰到頸子 白裡透紅的微血管

在那薄薄的皮膚下流著她的生命

翠翠的母親那冷冷的目光，已不再使我感到悲傷

我邊撫摸著她的頭髮

翠翠你看 落日的海面

指向窗外

窗外遠方安平港的天空 一片刺眼的紅光

她靜靜地闔上眼睛 輕聲細語地

請永遠這樣地摸著我的頭髮

飄過黃塵的街道 飄過冷風的小巷 零落的鳳凰花

佇立寶美樓前十字路口迎風搖曳

傾聽彷彿翠翠的歌聲飄在夕陽中

弦仔的美音潺潺交錯

呀 ! 就快消失而去的生命

不知何時起已恨著翠翠的母親

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小巷

哭不出的我蹣跚步伐

搥著那冷冷的土牆

邊嘆息邊走著。" ---1940年<<文藝台灣>>第一卷第五號

走著走著，從新樓醫園旁邊的神學院，跟著新垣的詩作，走到寶美樓。現在寶美樓的字體又重新可以在建築物的外觀上看見了。寶美樓是1915年一個福州老闆蓋的，原本是一間酒樓，從窗戶和門口曾經飄出陣陣的菜香、酒香、杯盤交錯與談笑的聲響。在這裡，是不是曾經也有詩作中女主角的歌聲 ? 2021年的現在，寶美樓變身一間時髦的咖啡廳。

住在大宅二樓的翠翠，從紅磚二樓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安平港波光循循的海面，映照在夕陽的紅光當中。從那窗戶望出去，看見的是許多平房的屋頂吧 ! 那冷風是否有海水的味道呢 ? 飄落的鳳凰花，翠翠所居住的小巷，是否在兩邊種滿鳳凰樹的大正通(今中山路)附近呢 ?

今天鳳凰樹不在了，在紅樓二樓，那個年輕早逝的生命不在了，郭振純埋藏戀人的頭髮的那棵樹，在風災中倒了。這個城市承擔了很多歷史，很多悲傷的故事，是不是因為這樣，台南黃昏的夕色特別的美，照射在行道路，照射在矮紅牆，照射在彷彿被遺忘的角落，都在播放著動人的電影，靜靜地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