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处之间找我》
*单数部分改编自LV《漫步香港》soundtrack
00
我从没来过香港。所以在此之前,香港是我的一个梦,它浪漫、忽远忽近。也许我不懂它,才觉得它浪漫。它就像无数个悲剧组成的梦,藏在迷蒙的雾后面。有时我醒来,觉得它好近,近到藏在我身体里,近到我的生活到处是它的影子。我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隐约间感到一丝亲昵。被这个梦包围,我觉得心安。
于是那一年,我只身前往香港,去寻找我的梦。
01
我坐在这,这是一间茶室,中环士丹利街24-26号。
行人匆匆忙忙,不经意间瞥一眼,或许便不会再见。
我坐在那幅水墨画下面,面前摆着一面镜子。
午间,茶室里的客人不少。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动作,或细微或高亢的语调,被到处的镜子捕获,组成一个个不为我所知的故事。
茶来了,我将手围上温热的白毛巾。我看着我的手,圆钝的指甲和汗水印下的纹路。将那面镜子纳入我的视野中,镜中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在我背后坐下,穿着西服,一丝不苟的模样。
我偷偷看他,忘记了将手从毛巾里拿出来,温热的感觉一点点消失。我认为他不会发现我,我只是看着他在我镜中的倒影,时不时地回头。
正在这时他转过来,在镜中与我对视。
那个瞬间我有些慌乱。我顾不上在意我的脸是否通红,我只知道匆忙地移开目光。
我不敢回头。忽然,他起身坐到我的对面。我想要离开,却在慌乱的那一秒对上他的眼睛。那种熟悉又亲密的感觉俘获了我,那个梦好像在向我靠近。我决定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他开口问我,你第一次来吗?
我说是。
他笑着说,你迷路了吗?
我说怎么会呢。
他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他把它收住,变成一个模糊的弧度。
他眨了眨眼睛和我说,我昨晚在我的梦里见到你,你的眼睛很美,我印象很深。
是吗?我这么说,睁大眼睛去看他身旁的那面镜子,眨着眼睛与自己对视。余光里,他微微侧头看着我的动作,含着笑容。
有时间吗?他问我。
我说当然有。
出去走走吧。他这么说,举起手来示意服务员埋单,摇着像苍白的蝴蝶一样的手。我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并不纤长,手背布满血管和青筋,手掌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汗水在光的照耀下泛出一种丝绸的质感。看着他的手掌,我有想与他牵手的冲动。
服务员没有来,我摇头和他说我来结账就好,他冲我笑了笑。
我在外面等你,他和我说。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与这个男人感到一丝亲近,只是我来不及多想,身体总比我的意识要先行动。我推开玻璃门走到他身边,身侧是承载着车辆来往的窄道,比我记忆中所有熟悉的街道都窄上几分。
我站到他旁边,顶着烈日我们在店铺间隙的阴影下走。离他很近时我闻到一丝清香,是寺庙里焚香的味道和水果的清香。是什么样的水果?热带的还是温带的?怎么会有焚香?或许是沾染了街边寺庙里的气息?我来不及去想,我只知道那是他的香气,而我永远不会忘掉。直到现在,我仍时不时的被什么触动,不自觉的打开藏在嗅觉里的记忆,那股香气便再扑面而来,离我好近。我也像那只蝴蝶一样,苍白的,停在他手上。
我们沿着士丹利街往下走。他提到他的爷爷。他和我说他爷爷曾经是做鸦片生意的。这条街曾经遍布鸦片批发商,在鸦片浓烟四起中,香港的经济也凭着它摇摇晃晃的生长。
我们并肩走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那时我初来乍到,旅行计划是空白,他带着我一路走,去看那些或年老或年轻的建筑,和我讲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故事。
再往下走,来到砵甸乍街。他和我讲,这是香港最古老的街道。我们从中穿过,踩在很滑的圆石上向前走。街道两边的摊贩稀稀落落,大多是裁缝和卖假发的小摊。在他们来到这里以前,街上时常响着脚镣的声音。它原是为连接监狱所建,如今大半建筑已荒废,政府想要拆掉它们,却遭到巨大的反对。
政府想拆掉的东西有很多,旧的、荒废的、有辱市容的。故事和历史躺在它们中间,藏在破败的墙壁里,随着大大的油漆字和坍塌声一起消失。也许是故事太重,重到破落的街道承受不起,于是顷刻坍塌,变为废墟。
再往前走,走到威灵顿街。这里以前是红灯区,男人女人们都在晚上于这里聚集。那时香港到处是商人和探险家,而美好的肉体似乎永远都可以成为他们休憩的驿站。他们聚集在这里,等待用身体去探索另一具身体的奥秘。而这又多么令人着迷。
沿着这条街走,他告诉我,他的爷爷曾经有个朋友,在美国留学后来到了香港。就是在这里,他说,他遇到了一个男妓,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我回头看着他所指的那些建筑,已全然不复他故事里的模样。我和他说,我们也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而他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时间在我们中间流淌着,我看着他微笑的面庞,又好像要回到哪去。回到哪去呢?我是模糊的,梦似乎永不止息,也没有终点可言。
02
朴智旻来到香港的时候正是它飞速成长的年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这座城市与动荡的年代隔了海,在时代主题的体现上总显得迟缓些。他并非不适应,踏上香港的那个瞬间他也并无太大的情绪起伏,这里于他而言只是另一个上海另一个美国。他是熟悉的,香港的味道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十七岁那年他被父亲母亲送出国,送到大洋彼岸去继续他的学业。他仍然记得那天,他站在甲板上望着正掏出手绢擦泪的母亲,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满足。这满足不该有,他清楚,只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它早就飞了,先他几年飞到遥远的美国。
为了离开,他可以答应任何事。他的母亲用眼泪要挟他,用温言软语束缚他。他扛不住,所以他要透支后半生的自由去换眼下短短几年的快意人生。
他不懂得算计其中得失,他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动荡离他太远,被挡在钱财垒起的墙外。他不懂自己用这样的失去去换这样的获得是否值当,可他站在甲板上望着母亲向他挥手作别时他觉得他自由了,他终于可以追上他那颗疾驰的心,在另一片土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专注学业,这实在太难了。从苏格拉底到马克思,惠特曼到泰戈尔,满腹经纶在亚热带季风带来的海水的咸腥下变为蠢蠢欲动。他要把美丽的诗句挂在嘴边为调情助兴,把哲人思想的精华揣在西服外套靠近胸口的衣袋里当作事后温存的消遣,这才对得起永远热烈的阳光和青春骚动的气息以及男孩女孩们金黄色的皮肤和过短的衣裤。
他要做公子,要做就做只会跳着交际舞品着美酒的公子。即使散尽千金与床垫作伴,他也能凭着气度不凡哄骗一个又一个男孩女孩来到他的单身套间,留下蝴蝶般的一夜。
然而四年梦境匆匆到期,他终究要再踏上甲板漂洋过海去面对透支自由后的现实。
船未靠岸,远远地,他便瞧见母亲领着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女孩在码头站着。船向岸边靠近,母亲的手举起来,素色的手绢被她高高举过头顶。旁边那只手是后起来的,女孩被母亲捅了下胳膊,才缓缓举起半条手臂挥了挥。
他向后退,翻涌的海浪却不给他逃离的机会。船仍然在向岸边靠近,他无法抵挡悲惨的后半生向他越靠越近,他甚至可以预见那样一种生活,完全陌生的生活,被束缚在老宅和女人间的生活。
于是他又逃。这次他找了好借口,他用一颗勉强坚硬的心去冲撞母亲作为武器的眼泪。他说他要独自去香港闯荡,搬出父亲的遗愿为自己武装。妇人的眼泪流了满桌,也留不住他的心。
那把向南带上呢?她问。
女孩站在母亲身后不远处,拧着手低着头。好端端的千金,半条腿跨进了他家门,也被母亲压成了唯唯诺诺的丫鬟样。
等我回来。他余光瞥见那个女孩浅绿色的旗袍下摆,像掺多了水的春天,摆在明面上的柔弱。他越过母亲断线的眼泪,看着那个女孩说,等我回来。女孩抬头看他一眼,又缓缓低下头去。那一眼太复杂,他当下只是记住了,弄懂已是多年后。
如今他如愿以偿,邀着几个狐朋狗友再次踏上漂泊的旅程。他双脚在香港岛上站定的瞬间,过去便烟消云散了。
他有妻,不过是未婚妻。他感谢这“未婚”给予他隐秘的刺激与最后的自由。
商业要做,可怎么做,他并不清楚,于是便只将钱财一股脑交付给朋友,自己挂个商人的名号在寸土寸金的香港驾着漆得发亮的轿车四处游荡。
他没想过停下来,停下来于他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人生的前二十年他双脚从未沾地,他总能想出各种法子踏进虚空。他从未被爱束缚过,“爱”这个词对他来说多么平庸。人们卖爱或买爱,他亦无比熟稔。所以他对很多人谈爱,男人女人,年轻漂亮。他说爱,别人只当是意外。爱情是廉价的商品,和请客吃饭一样稀松平常,和凤梨罐头一样匆匆过期。
他是自由的,自由到虚无。舞跳不完、酒喝不尽,半梦半醒间想起母亲的依恋在他身上细细密密缠绕,想起女孩惊异眼神里的一丝期许,他便被绑上一层又一层吸了水的棉花,沉沉的落地。
但那都不是爱,把他绑住的不是爱,只是无奈。所以那个晚上对他而言如此重要,所以他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那样的冲动将他裹挟,他终于知道、终于触摸,爱的形状。
仲夏的晚上,五光十色的灯牌把天空遮了大半,尤其是从大道上拐进一条条小街,天空越发低垂逼仄。
朴智旻没有驾车,他的车借给了朋友。前些天母亲寄来信问好,他收到了,只是往桌上随手一扔,直到今天才想起来要回。此时他捏着信件走在香港的夜色里,周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光着上半身的小孩逆着人群流窜,他们的父母大多穿着劣质衣裙,将半个身子缩在小小的摊位后面。热浪扭曲他们的脸,即便夜幕沉沉,也藏不住灯光下一双双呆滞无神的眼。
更多人是聚成一团窝在骑楼的连廊里乘凉,大多是附近的渔民,或是采石场的伙计,汗水被热度蒸发,扑鼻的酸臭味。
朴智旻绕开他们走到马路上,轿车从他身旁擦着过。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那些红色的邮筒以往总是在他眼前晃过,如今真到用时反而一个也寻不见。
前方愈发拥挤起来,他走在人堆中间,分不清东南西北。直至身后长长鸣笛一声周围人才四散开来。他被稀奇古怪的体味冲昏脑子,扭头望了那发出笛声的电车一眼,又转过头来不住地皱眉毛。
或许是他眉毛皱得不紧,又或是这怒气本就不旺,心绪不随他控制,愤怒在下一秒荡然无存。他匆匆扭转回头,对上另一个人回头望的眼神。
那人似乎高他一些,露出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只是回头寻找声音源头,而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写满柔韧的力量。朴智旻忍不住去看,对方便迅速地察觉这目光,向他的方向看去。
他忘了躲,目光与目光直直的对上。那人的眼睛眨了一下、两下,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不是。
人群逐渐散开一些,将那人的脸一点点露出来。
对方穿得并不张扬,白色的衬衫紧紧扎进裤腰带里,他柔软的腰身在略显宽大的衬衫映衬下一览无遗。又或许是那张脸美得太明艳,让身周靓丽的灯火都变得寡淡无味。
那一眼太短了,根本不够。还未等他反应,对方已经扭头往电车方向走去。
他只好小跑几步,追上匆忙的人群,抢先一步挤进车内。
人们拥挤成一团,衣衫互相摩擦,肉与肉紧紧贴在一起,更激烈些,便是骨头与骨头间硬碰硬的磕痛。
他挤上车,只顾着往电车中间钻,借过二字被他挂在嘴边,面前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和脖颈,他只凭直觉向前进着,终于看到那高出人群的一双眼睛。他在他身旁缓缓停住,装作是人群将他推至他身边。
朴智旻单手握住扶手,两只手垂在他们二人之间。他甚至有些庆幸此时电车的拥挤,让他可以毫不费力的碰触他,一下、再一下。
他凭着面前车窗的倒影偷偷看那人侧过去的脸,信封被他手中的汗打湿,尖锐的折角也变得柔软起来。
那人没有回头,侧脸倒影被华丽的灯光装点,看一分有一分的虚幻。朴智旻静静望着,没来由的悸动推着他挤上这辆车站到他身边,如今他尚未冷静,也已意识到自己的鲁莽。
车辆渐渐停稳,面前的乘客起身下车。那人回头看他一眼,朴智旻愣怔的朝座位的方向做出请的手势,那双眼睛轻轻一垂,上前坐下。
朴智旻离他很近,面前这人的头发稍长,尾端轻轻扫着他的手背。他不禁垂眼看着那人的发顶,一瞬间感到一种呼之欲出的冲动,这冲动让他心脏狂跳面颊通红,他实在难以克制,只好握紧双手。
当他再次抬头,发现那人也正透过车窗的倒影看着他。纵使这窥视已被发现,对方也丝毫不躲闪,直直的看着他,面容轮廓在窗里愈发清晰。
电车再次停下,这次是威灵顿街。面前的人翘了翘嘴角,站起身擦过他走向车门。朴智旻仍沉浸在那个眼神之中,渐渐握不住手中的信。
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那一眼够他忘却时间,在热烫的幻觉里遨游。他回神,发现面前的座位已空,于是匆匆挤出人群下了车。
他跳下车,那人也不知去向何方。窄小的街道上挤满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往远处望去,只能望见一路向上的街道和夜色里黯淡的远山。
他捏着信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着,直到有人撞上他的肩膀。他被撞得一个趔趄,直起身时对方匆忙的向自己说着抱歉,又很快再次流入人群。他的怒气卡在一半,扶着额头转回身,只好寻找比人更为明显的邮筒。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身影,背着他往对面走去。朴智旻情不自禁向前几步,看清他垂头时漂亮的颈背,才敢肯定是他。
可他没有上前,他站在今晚找到的唯一一个邮筒前投入那封信,看着仍未相识却已让他反复留恋的人走进小楼,点亮那间有着绿飘窗的房间的煤油灯。
03
与他相见,那已是多年前。我不敢说历历在目,但至少难以忘怀。
自那之后,每次来到香港,如有时间,又觉寂寞,我就会沿着他带着我走过的路再走一次。
我喜欢那段路,香港遍布陡斜的台阶小路。人们害怕滑倒,可滑倒也是一种乐趣。
那天是正午,日头正盛,我们穿行在街头巷尾,一不留神就迈进上个世纪。香港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一点没变,城市依旧忙碌,人们依旧没有时间驻足。城市变成什么样,对他们而言,也许真的没那么重要?
沿着威灵顿街往下走,他在我右侧与我并肩而行。离得很近时我再次闻到他身上的那股香味,焚香和水果的香气。深吸一口气,那香味如今仍然萦绕不散。我好像能闻出那水果的味道,似乎是芒果,倒是适合这个季节。
与他走在一起时,我们并没有过多的交流。他不讲话,阳光把他照得雪白,而我也什么都不说,只是跟着他向前走着,四处张望这高楼大厦。白天的香港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特别,可即便是夜晚,我想,恐怕也很难回到在电影中初见的模样。现代化都市总愈发趋同,我走在香港的街道上,除去时时入耳的广东话和窄窄的街道,它与我曾生活过的城市别无二致。
到处都是摩天大厦和汽车鸣笛声,我低头叹气,不再看那些街道。
他侧头看了看我,又将头转了回去。他超出我几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他奔跑起来,在一块雕花红木牌下停住。
威灵顿街71-73号,他告诉我,就是这里,里面有一排铁邮箱。
他领着我上楼去。他在前,我在后。他静悄悄地走着,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他的体温,心像被攥紧,有些紧张。
推开那扇橘色和黑色的门,左转穿过木拱门,走进那间铺满白色瓷砖的大房间。天花板上的旧式电扇嗡嗡作响,抬头,面前的墙壁被分成左中右三个部分。
右边,他说,五层五号。我慢慢数着,找到他所说的五层五号。他给我看了那张照片,一个男孩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边角角甚至已经卷曲起一个弧度,但仍然看得出它最初被保护得很好。
照片里的男孩淡淡笑着,他和我说,你看,我们是不是长得很像。
是啊,我说,你们真的好像。
我仔细看那张照片,奇怪,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悲伤。于是我和他说,我觉得这个男孩好像很渴望被爱。
他问我,难道你不渴望被爱吗?
我说,既然爱会无声无息的消失,为什么还要被爱。
他看着我的眼睛,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很痛苦,尽管他在笑,却挡不住眼神里透露的悲凉。就像那个男孩。
我感到一丝莫名的哀伤。每张相片背后都有一个逝去的故事。
他和我说,想被爱,或许没有理由。
至少能留下什么。他说,哪怕人与人之间的爱很短暂,哪怕一生只爱一人违背人的本性。他告诉我,他并不是要求永恒。
我们也会消失,一切都会消失,但总有人渴望爱,人对爱的渴望永生不灭。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那张照片,和那个男孩越过时空对视一眼。
爱不会永恒,但人永远都需要爱,他说。
将那张相片放回去。身边都是前来祭拜和参观的人,仍然在世的亲人们奉上水果和饭菜,希望逝去的灵魂可以安息。
转身穿过大厅,台阶上头是漂亮的金龙。穿过道观,拉开那扇有着阴阳图案的玻璃门往下走,就又回到威灵顿街。
下山来到阁麟街和威灵顿街的交界,左边长长的扶手电梯一直从码头通向半山。在扶手电梯建成以前这里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有天扶手电梯也会变成令人怀念的东西。人们建起它,总有一天也要毁掉它。就像古老的街道被粉刷一新,世世代代居住在巷里的摊贩也总要被撤走。总有一日要倒下,倒下,然后再重建,哪天,我眼前的一切,我所感到陌生的一切,也会变成令人怀念的东西,再也无法复原的东西。
离梦太近,梦便不堪一击。他和我说,可是人们还是爱做梦,就像人们明明留不住爱,又偏偏拼命寻爱。
04
你在那边过得怎样?
朴智旻握着听筒倚在墙壁上,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他胸中似被炎热的天气烧起一把无名火,电风扇嗡嗡响,他丝毫不觉清凉。
比起清风,女人凉水一般的声音似乎才是平静的去处。
沉默很长,回答却简短。女人斟酌半天,挑挑拣拣说了这一句话。她不作声地等着朴智旻,颇有耐心。
朴智旻说还好,一切放心,末了便不再说话。
他的眼神游移在桌面,面前古铜色的木桌让他想起夜幕沉沉,想起拥挤的电车和难以忘怀的人。
女人的细嗓在听筒里响着,絮絮说了几句,他也没放在心上。他有些不耐,但女人终究是女人,女人束手无措地被推进他们家门,她本还是女孩,年轻小姑娘,在命运将她推向他以前她本可以有更广阔的人生。
他叹了口气,烦躁逐渐散去。匆匆小半生,嬉笑怒骂,回头还是会为一个可怜小姑娘的拘束心软。
那声音响着响着又停下,朴智旻以为这电话打完了,应了几声便要挂电话。
就在他听筒即将落下之时,他听见她说:
我会等你。
他的手顿了一下,将听筒挂回去。
挂断电话,他拿了钥匙转身出门。驾车游荡在街上,热气蒸腾向上,空气也浮动着扭曲。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希望这条路很长,长到足以让他从那双眼睛中逃出来,长到他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没有终点。
他沿着街道缓缓开着。街上车辆并不多,黄包车混在行人中间左拐右拐的穿梭躲避。他的手握着方向盘,拇指在足够热烫的黑色轮盘上来回摩挲。
他一直开着,向前走着,恍惚间又来到熟悉的地方。
他在威灵顿街停下。红色的邮筒是最鲜明的标志,他仅凭直觉便又再回到这个地方。他信这是缘,让他冥冥中被牵引至此。
眼前的小楼在店铺与大字招牌间局促的生存着,紧紧缩在一团,缩在这个角落,没有门,楼底不足一米宽。
他站在黑洞洞的楼梯前犹豫,正午的太阳没给他丝毫的勇气。他将一只手揣在西裤口袋里,另只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他望了一眼楼梯,转左走几步,低着头又走回原地。
街道喧闹嘈杂,小楼右边是家电器行,老板趴在风扇底下昏昏欲睡;左边是面馆,狭长一条铺子,擀面煮面的伙计就站在铺口街边忙碌,一揭锅,滚烫的热气便冲出来,卷着面香四处弥漫。
他又垂头,盯着脚尖,皮鞋发亮的鞋面。
他犹豫着、犹豫着,忽然听见这吵闹的街道上一个音调不同的响动。
楼梯内闪现一道光,那光斜斜的照到地上,留下一个四边形状。楼上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是脚步声,踩着木质地板咯哒咯哒地响。
嗯,我等阵返来。沉沉的低音从光亮处传出。
他左看右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没等他做出行动,楼上的人便已转身走下台阶,与他对上眼。
那双熟悉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他嘴唇嚅动几下,又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他,那双眼睛干净得没半点杂念,却又一毫心思也不愿透露。他干咳几声,低头别开眼。
那人没有接着往下走。他听见脚步声咚咚向上,门再次拉开。不一会,人又从里面出来。
他抬头,看见那人在门口站着,左手搭在门把上,小半边身子隐在门后。
他声音不大,却正落在他耳朵里。
他说:先生,要唔要係度落坐?
光映在他半张脸上,朴智旻看着他的手指扣住门把,眼睛眨了又眨,头也没点地迈开腿向上走。
他依然站在门后,只是将头微微低垂。直到朴智旻走到他面前,他才抬眼与他对视,打开门颔首引他进来。
门内迷蒙昏暗的灯光照不清墙上五颜六色的大字,朴智旻再迟钝,大概也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两个年龄差较大的女人窝在旧沙发上,空出的那个位置似乎是留给他眼前这个人的。
年轻的那个女人穿着短至腿根的旗袍,她陷在沙发里,两腿之间被阴影挡住一些。她弯腰伸手去搔小腿肚,挥手又拍死一只蚊子。
年长的那个女人梳着时髦的发髻,额前落下几根卷曲的头发,垂到她疲惫无神的眼睛上方。她的旗袍稍长,花色也丰富,布料被蹭得一路上移,在她膝头上方堆积一团。
他背对着朴智旻,他的表情、神态,朴智旻一概不知。他只看见那个年长的女人抬眼望了望他和自己,而他也侧过头看了那女人一眼。
正在朴智旻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之际,又见他转回身向他颔了颔首,向前几步勾住他的手指,将他拉进右手边一个房间。
他低头盯住那双手,只记得那手好凉,指头圆润,轻轻扣住他食指指节,皮肤在暗光下泛出淡淡的蓝。
小隔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牵着他的那双手放开,将那扇绿飘窗打开半边。面香味扑了满鼻,阳光将昏暗的房间照亮。这就是他站在街边看到的那个房间。他往前几步走到窗边,还可以看到那个红色的邮筒在毒辣的日头下反光。
阿生係第一次来嚟到?他反手关上门,靠近朴智旻。
我哋係唔係在边度见过?他走近,稍长的头发垂至眼睫,阳光在他解开两颗扣子的脖颈胸口留下焦黄的痕迹。
他凑得很近,朴智旻要微微仰头看他。那双眼睛看得他发愣,等他回过神来,面前的人笑意越来越深。朴智旻微微侧头,说可能吧。
你係北方人?他问。
嗯。朴智旻从窗前走开。我可以听明白一点你讲嘅话,他回头看着朴智旻。
他不做声,站在原地环视整个房间。
房间并不大,床几乎占了大半空间,只留下窄窄的过道和这扇窗户。房内的摆设少得可怜,翘起角的墙纸泛黄起皱,挂历后面是破损的墙纸和脱落的墙皮,煤油灯就摆在床头,那人告诉他,不到天黑透北姑是不会允许他们开灯的。
噪杂的街道从毫无遮拦的窗口涌进来,面香、机油味、胶皮味混作一团,在太阳下发酵成街道的气味。
炎热潮湿的午后,烦闷、昏沉、不安、躁动,他扶着额头,止不住狂跳的心。
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忽然被身后的人勾住。先生来嚟到,唔会只是想倾解吧?身后的人问。
朴智旻被那股力量带着半倒在床上,火热发汗的手心里那根勾住他的手指是唯一的清凉。面前的人手肘撑着床,衬衫被强烈的光线照得透光。
他回握那双手,将他拉近。那双眼也追随着他的眼睛,让他想到纯真、想到无畏。那是一双令人着迷的眼睛。
在吻将要落下以前,他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笑,真係咁重要嘅?
朴智旻不答,目光灼灼。
他抬手将他脖颈搂低,贴着他的脸颊吻至耳后。
泰亨,他说。叫泰亨就好。
05
在扶手电梯下走过,走进香港中环最后一个街市。熟食档和大排档被拆得所剩无几,我与他一同前来时的欢声笑语也已逐渐消失。
穿过吉士笠街的小巷,右拐走进威灵顿街。用木条和钢条支撑着的房子和商店在这里呼吸了一百年,呼出的仍然是传统食品的香气。挂在店面前头的那只小鸟,或许是唯一的非卖品。
走过威灵顿街,左转向嘉咸街。那个街市五彩缤纷,充斥着生活纷杂的气息。他在这里送我一束花。
走过结志街的街市,忽然发现香港所剩无几的老旧的街市相似又相异。档主们通常都是老人,政府想要将这些街市拆掉,便也再没人给他们续牌,他们的子女更不会把这些深藏在巷子里的拥挤狭小的店铺传承下去。所以当我再来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难过。我知道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下次我再到这来,那些卖花的卖鱼的卖肉的统统都会不复存在,统统都会消失,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无能为力。
他在这里送我一束花,在巷子口,一间花铺前。他将黄色红色参半的花束从身后抽出来递给我。他和我说,这束花让他想到我。
沿着阶梯往上走,在最高处停下。在这里,我感到他慢慢靠近我。他的呼吸贴近我的颈背,我将头垂下,将那束花捧至身前,花香充斥在我们之间。
我感到他的渴望,透过滚烫鼻息一点点轻轻地打在我裸露的后颈。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持续了多久,只记得他将近未近,与我保持着一束阳光的距离。
阳光将我的衣衫照得半透明。
光斑影影绰绰,眼前的花挡住视线大半,一呼一吸间全是如鲠在喉的小心翼翼。
面向花园,向右走上楼梯。他和我说,今天你不大说话,但在梦里,你和我说了好多话,你还笑了。
我抿着嘴笑了一下,太阳将我的脸颊烧起来。
真的,他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很快乐的。
我只是笑,沉默不语。
左前方,老人们围坐一团打着十五胡。这些香港的活历史们,当时代巨轮即将碾过他们之时,他们便自觉退到一旁,花这半日闲,贪这半片荫。
抬头看看四周的高楼大厦,整条街道的建筑物早已不同于上个世纪,个顶个的年轻。
朝原来的方向走回去,走进前方的小巷。沿着鸭巴甸街向下,往山下走,左转至石阶向上,来到美仑街,穿过卖番茄蛋汤面的大排档。走下黄砖大厦前的窄巷,走到阶梯的尽头。
站在荷里活道上,你可以看见石墙上盘缠生长的的榕树。那些超过一百年的古树,凭着长长的气根和空气中的水分,长长久久地维持着生命。
在城隍街的街角,沿着荷里活道向下,新一代的建筑穿插其中,那样的都市生活,又仿佛离我很远。
继续向下走,隔了老远,便闻到一阵熟悉的焚香。
我们快到文武庙了。
06
天仿佛要黯淡下去。
金泰亨伸出一根指头挑开一角窗帘,窗外是人潮,一浪接一浪地冲刷着街道。
挑开的那一角有阳光倾泻入内,热烈的,火烧一般的。他的皮肤还滚烫着,身后的人将他搂在臂弯靠紧,冰凉的嘴唇贴上他的颈项。
鲜嫩的吻痕在他颈背盘踞,一路向上,穿过他被烟头烫伤的疤,没有愈合的齿痕。他松了劲,要将半截胳膊收回。那背后的那双手顺着他光裸的臂膀握住他的五指。他的指头在他手掌里留恋徘徊着,最终勾住将要落下的那一角窗帘,忽地扯开。
光透进来,毫无保留地,落了满身。
两具裸体交缠在一起。个头稍矮的那具伏在个头稍高的人的身上,轻轻吻着他的肩头。
金泰亨回转身嬉笑着推了推他的脑袋,而他又重新将他半身搂进怀里。光烧出来的汗珠被他一一舐去,他轻轻啃咬着他棕褐色的乳头,拉扯着,又将它吐出来,低下汗湿的头,在他惨白的横陈的肉体上暂歇。
金泰亨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笑,伸出半只压麻的胳膊揽住他失落的头,将他揽进臂弯。那只手掌扣在他半边脸上,一下一下、缓缓抚摸着。
静默持续了很久,他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脸上。朴智旻紧紧贴着他的臂膀,汗液使二人浑身滑腻,几乎抓不住。
金泰亨的呼吸很轻,朴智旻的耳朵压在他肩膀上,听见遥远的心跳声。
点解我觉得有点心慌?半晌,他慢慢吐出这一句。
朴智旻埋在他的颈窝处,裸体与裸体间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抬起握住他手背的那只手向上指了指。是日头太盛,他说。
金泰亨没有回答。
他不是很在意金泰亨听懂与否,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是沉默的,爱用痴缠的肉体来表达,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用力便能抱紧的爱。那个瞬间他不用思考爱的缥缈,在这里爱是具象的,具体到呼吸,到呻吟,到掉落的汗珠。
更多时候这爱是无人应答的讯号,他只好在虚无与怅然若失的折磨间握紧这两手空空。
有一天,是深夜。他刚和家人通完电话,向南细碎的一把嗓子在他耳畔萦绕不散,沉沉的哭声一直响、一直响。他红着脸,双眼迷离地拎着半瓶没喝完的酒上楼敲响那扇门。
没敲几下门便从里面打开,凤姐调笑着送走上一位客人,转头看见侧身站在台阶上的朴智旻。她笑声尖锐,上前迎他,朴智旻只觉得这酒烧乱人心智。他皱着眉头挡开女人,跌跌撞撞地往里去。
推开隔间的门,他看见金泰亨赤身裸体地坐在窗台上,蜷着腿,靠着窗户点钱。
他听见开门声,点钱的动作慢下来。他冲着朴智旻笑,嘴角扯开一点。他嘴角的血渍在月光下闪光,青青紫紫的痕迹在身体上晕开。
朴智旻的酒没有封口,一股脑的往下流。酒液流进木地板缝隙,整间屋子散发出奇异的酒的香气。
金泰亨跳下来,将那叠不薄的纸钱甩在窗台上。他爬上床,膝行向前,性器在他身前可怜地晃着。他终于靠近朴智旻。扶着床沿,他将手伸出去,勾住他的皮扣往自己身上带。朴智旻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栽倒在他身上,酒洒了他满身,亮亮地闪光。
凑近以后朴智旻才发现他眼睛红肿着。他松了手,酒瓶子轱辘轱辘滚到角落。
朴智旻呜咽几声,面颊更红。他伸着手摸着他的头发,金泰亨却躲开,撑起半身扯下他的领子昂着头献吻。朴智旻紧抿着嘴唇不愿张开,忽的尝到一丝苦,睁眼才发现是二人混杂的泪水。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话,从天黑到天光,说到醉酒又梦醒。他将金泰亨紧紧搂在怀里,他和他说了很多句爱,很爱、很爱、很爱。
然后他抬起眼去看他,他的双眼在朦胧天光里莹莹地发着亮。
他注视他,要求一个回应,一个肯定,一个充满温存的眼神。而怀里的人仰面看着他,盈满水光的眼睛眨了又眨,什么也装不下。
他靠着金泰亨,眼睛在金黄的光芒里眯住,他几乎要睡着。
金泰亨轻轻喊了他一声,他问,你先两日发生什么事?
朴智旻撑起半边身子望着他,他的头仰倒在床上,阳光照得他眼睫发灰。他静静看着朴智旻,等着一个他也许都无法听懂的答案。
太安静了、太寂寞了,有时就只想听听他的声音,想这声音一直响、一直响,一直留在他耳畔。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他有一种渴望。
金泰亨说的是那一天。那一天朴智旻又是半夜敲开他的门,那一天他送走的那位客人在他身上留下很多青青紫紫的、渗血的伤口。
朴智旻进来的时候他在上药。他忘记了该上哪种药,随手抓起一罐膏药就往身上抹。以前柜子里瓶瓶罐罐用空了也不舍得买新的,后来还是朴智旻给他添置了一个药箱,里边的药品还被他贴上各种写着小字的标签。
金泰亨没敢跟他讲,自己其实不识字。小时候被父母丢到医院门口,童年就在大街上谋生,再大一些被凤姐带回来做这行混口饭吃。他从未觉得有识字的必要,他只需要会笑、会唱唱小曲、有一副经得起折腾的身体就好了。
他瞟了一眼朴智旻,放下膏药向他走去。房间里没开灯,走近时他才发现朴智旻头发散乱,眼圈艳艳地红着。他的手贴上朴智旻的衣服,静静看着朴智旻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而他握住金泰亨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牵着金泰亨在飘窗上坐下,松开手望了望窗外。窗外不算寂静,这是座安静不下来的城市。灯火散落在远处山坡上,朴智旻望着,想起上海、北平的万家灯火。
他转头静静看着金泰亨上药,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涂的什么?
金泰亨望了他一眼,缓缓攥住了身侧的药罐。
药啊,他的眼光落下,扫了扫别处。还能是什么,他说。
朴智旻唉了一声,他说,你是不是拿错了?
金泰亨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朴智旻伸手将他松松的五指里拢住的药罐掏出来塞进药箱,重新拿了一罐给他。
他没说什么,只是缓缓将药罐攥在手里,借着月光拿到眼前看。到底是看不懂,他微微侧头瞟了一眼朴智旻,缩回身子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多谢。
朴智旻坐在他脚边,看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移。
以后要是受伤了记得涂这个,他忽然说。
金泰亨抿了抿嘴,半张脸陷在阴影里。
房间里又恢复了午夜的寂静,金泰亨缓缓擦着药,手指在白莹莹的光里落下一片阴影。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朴智旻都忘记回神,只听见金泰亨哑着嗓子说,我其实唔识字嘅。
朴智旻疑惑地看着他,而他似乎早已猜中这种疑惑不解,只是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
我讲真嘅。他笑了一下,嘴角又落下去。
他的下巴靠在屈起的膝盖上,整个人蜷作一团,偏头望着窗外。
朴智旻只能看见他的发顶。柔软的发顶散发着温顺的气息,发丝一团一团地蓬在头上。他没反应过来,手便先一步落在他头上。
金泰亨抬头望他,眼睛眨几下,一汪汪水在他眼里泛起涟漪。
他又笑,他说,朴生要教我识字吗?
朴生微笑不答,只是捉了他一只手过去。
月色沉沉,金泰亨看着自己的手被他牵去摊开,惨白的月光落了满手,他一时忘记收紧。
眼前的朴智旻认真地垂着头,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划着。他想集中精力去感受那笔画,眼光却不知不觉再度飘落至他被照亮的那半边脸庞。
一撇、三点、秃宝盖、一点、弯钩、接着又是两点。他的触觉到这便结束,剩下只有难耐的痒,眼睁睁看着最后几划向下,心里的节奏却早已被打乱。
不问问这是什么字吗?朴生写完,将自己的手盖在他的掌心之上。
金泰亨像是被唤醒,怯怯望了他一眼。
沉默在二人之间流动,混杂在月光里,弥漫着一股药的苦味。
看着这样的金泰亨,朴智旻忽然嗤笑一声。他将金泰亨的指头缓缓卷起,握住他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说不知道也罢,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合拢的手上。他没有抬头看金泰亨,他想金泰亨一定还是那样,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一双苦闷的眼睛、一双处处留白的眼睛,望着他,让他痛苦、让他内疚、让他有口难言。让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残忍。
你说哪一天?朴智旻闭上眼,阳光便在他眼帘上烧出一片火红。
他只听见金泰亨轻轻的呼吸声。
金泰亨没有说话,他撑起身子往上,紧紧抱住金泰亨。他说,我忘了。
不管他怎么问,他都会说,他忘了,他一定要忘。
过了良久,窗外火热滚烫的气息都褪去一些,露出凄凉的阴影。
直到那时他才动弹一下,发出些微的声响。他好像在梦游,凭着这份令人心安的虚幻,一字一句缓缓吐着:我娘说,她不想走了。
那天向南和我通话,她一直哭。她和我说,说姨娘这些天总是半夜晃到楼底,在门口站上很久。说姨娘丢了魂一样的念叨,怎么成了这样?她们搬到上海两年,现在又要迁。
朴智旻看了他一眼,看见金泰亨睁着眼睛望着他,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起身,拎起散落在床边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回头看金泰亨,他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是撑起身子靠在床头,赤裸地贴着灰白的墙。他侧身蜷起腿,手臂随意向上伸展着,又忽然落下,指尖停在一片阳光处。
过几天要不要一起去看戏?朴智旻伸手将衬衫下摆抻进裤腰,侧着脸问他。
乜嘢戏?金泰亨趴在床上,指尖贴着落满灰尘的地板,他看着指缝里的阳光出神。
昆曲,牡丹亭。他终于穿好衣服,转身跨过狭小的过道,蹲在床边。
他牵住金泰亨蜷在身前的那只手,看着他空白的表情。
讲的乜嘢?他又问。
讲一位女子在梦中与情郎相会,醒来方知一切皆梦,思念成疾……他停了停。他再问,要同我一起吗?金泰亨笑笑,说他不喜欢悲伤的故事。
是吗?朴智旻看着他,轻轻笑了。好,他说,那就不看了。
朴智旻挡在他身前,他看不见阳光,只好抬头看朴智旻。他只是静静在他面前站着,然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07
在英国人到来以前,文武庙就已经在这了。
入庙,穿过一圈圈的香和写着愿望的纸条。我跪在红色的跪垫上,默念我想问的、还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开始摇签筒,一支签落在我面前。
记住签上的号码,我来到前院寻到那位讲中文的庙祝。
我和庙祝说,我抽到的签是五十五号,我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遇到这个男人?
庙祝抬起头,很奇怪地问我,谁呀?
我指着那个男人的方向说,那边那个啊,那个男人。
庙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抿了抿嘴,慢慢收回了那只手。
你的朋友已经走啦,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最后,他这么和我说。
返回荷里活道,沿着楼梯街往下。我们走了一阵,彼此缄默无声。我想起庙祝和我说的话,于是叫住他。
我说,刚才真的好奇怪,明明你就在那个庙祝面前,他却跟我说他看不到你。
他停下来,站在我身前几级台阶上仰着头看我。他问我,看不看得见真的这么重要吗?
我笑了一声,摇摇头说,好像也不是。
他低下头去,还没有要走的迹象。于是我站在原地,看着脚下的石阶出神。我又笑,抬起头和他说,香港那么多鬼,难道我遇到的也是鬼吗?
我想和他开玩笑,但这个玩笑似乎太拙劣。他没有笑,而是认真地望着我。他和我说,人死后,有些就变成鬼,他们在凡间游荡,不能安息。
日头太盛,我好像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
我沉默不语。他唉了一声,转回身继续往下走,左转到了摩罗上街。我跟在他身后,一时间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也许我什么都不必讲,但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孤零零走在我前面,与我隔着一段距离,我便有种愧疚感。
往前走,拐进一个古董市场。红色招牌下面有一根电灯柱,我和他来时,底下堆满了寄失的情信。这里的信永远也无法送到主人手上,只能成堆成堆的堆积在这,慢慢落灰、慢慢破损腐烂,等着随便哪个陌生人将它们带走。
灯柱旁的楼梯前面放着一个手提箱,里面装满了没人要的相片。我和他各自拎起几张逐一看过去。
我想到刚才的情景,偷偷抬头望他几眼,犹豫着轻声和他说,是,也许真的没有关系,反正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相片。
我侧头看他,他只是看着手里的相片,没有看我。
文武庙里,那个庙祝用一种近似怜悯的神情看着我。他和我说,这是没有结果的,先生,忘记他吧。
08
就像任何被战火波及的地域一样,这座小小的香港岛并没有随着冬日的到来变得寂静,反而在一片萧瑟中爆发出更为浓烈的火焰。
前几日向南来信,说她与姨娘已平安抵达重庆,勿念,落款日期已是几个礼拜前。朴智旻将信折好装回信封,薄薄的纸张上寥寥几句,还是能牵动他的愧疚。来香港近两年,他当时许下的豪言壮志并未实现,如今千金散尽,为搏那男人一笑,为在那间安静的屋子里待上一两个时辰。
他不知此举值不值。朋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毫无礼义廉耻之心,国家危亡面前只顾贪图享乐时,他知道自己正背着历史的车轮向着受人鄙夷的方向走。
他愧疚,对朋友,对母亲,还有向南。有时夜半苏醒,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照进来的那点光,他总能想起巷弄里那个瘦条的身影,如同水洗过的嫩叶一般,绿莹莹的,总是含羞的女子。
离开上海那天,向南寄给他一封信。信里是薄薄一张纸和几张新照的相片。相片是母亲大寿那天照的,向南入镜的只有一张。她站在母亲身旁,仍然是一脸和顺的模样,身材却单薄了不少。战争让她们周转不停,家中佣人尽数遣散,母亲身边只剩向南一人照料着。她写信来,说她在报社找到一份工,足够温饱。朴智旻翻过那张相,看到右下角蘸水笔留下的娟秀的字迹。她轻轻地写,望早日团聚,将心意缩在狭窄的一角。
一潮又一潮的寂寞涌上来,他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忽然觉得冷。夜里的霜像全部在他被褥上凝结了似的,让他哪怕在梦里,都被沉沉地压着,重得喘不过气。
隔天中午,他路过威灵顿街。本是想匆匆走过,视线却被那窄小入口处围住的人群吸引。他放缓脚步,瞥见人群里那个高挑的身影。他调转步伐朝对面走去。
还没等他走近,金泰亨便先一步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他快步走到他身边,问他,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金泰亨没有回他,只是垂下眼,又看向那个入口。朴智旻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两个围着白大褂的医生前后抬着一副担架从楼上下来。随后跟着的,便是凤姐凄厉的哭声。她跌跌撞撞地从楼上下来,攥着手绢使劲抹着落不完的眼泪。那副担架和踉跄的凤姐摇摇晃晃的从他面前经过,他的视线追随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久又落回金泰亨身上。
他问,发生了什么事?金泰亨转回头看了他一眼,才说,有人死了。
他又问,是谁死了?他说,唔重要。
接着,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而是埋着头上楼去了。台阶上的血淅淅沥沥落得到处都是,他一一踩过,丝毫不在意那一串带血的脚印。
晚间,朴智旻又来找他。他掏遍全身,摸索出零零碎碎的小钱,有些难堪地放在柜台上。凤姐坐在那个沙发上,今天,沙发上只剩她一个人。她没有伸着头探出手去捞那把钱,也没有将手腕搭在柜台上一张张点钱,她只是坐在那里,头发散乱着,举着手绢去抹哭花的眼圈。
朴智旻见她没有反应,便转身走进了金泰亨的房间。今天,整间屋子都很安静,没有凤姐迎客送客的调笑声,也没有那个短旗袍女人断断续续的歌声与呻吟。
金泰亨坐在床上,盖着床薄薄的被单。他看见朴智旻进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等着朴智旻慢慢走进,靠近床沿,坐到他身边。
他们沉默很久,朴智旻将手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直至自己的手心也变得冰凉。
金泰亨紧挨着他的肩膀,靠在床头,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那块有些脱落的墙纸。
月光戚戚然落在窗台上,朴智旻靠紧金泰亨冰凉的身体,肉和肉隔着几层衣物紧紧贴在一块。尽管看得见他的脸,听得见他呼吸的声音,可这个深夜,这个好像闭上眼就可以慢慢消融的时刻里,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寂寞。
金泰亨的手指微微颤动一下,被朴智旻攥得更紧。他看着前方,眼神空洞,不知要落向何处。
他忽然开口说道:她是被打死的。
他说,她是被打死的,她被打死的时候我就在这间房里,听着她忽然哭叫一声,慢慢又没了声音。
我走出去,一个男人迎面撞开我下了楼,她最宝贝的梳妆盒散了架,沾了她的头皮和脑浆。
金泰亨看着朴智旻说,死也分三六九等,明明谁都会死,有的人的死也只能像畜生一样死。
她不愿意,可是没有人要管她愿不愿意。那个女孩后来怎样,是死是活,根本没有人在意。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很久,一切变得很安静,连呼吸都变得无声。他们在黑暗里静悄悄的肩并肩坐着,好像要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安静中融化一样。
他的手安稳地躺在朴智旻手心里,却总像随时会抽身离去似的,没有人能抓得住他。他没有看朴智旻,嘴唇蠕动许久,望着那块墙纸,木然地开口。
有时候也会有女人来搵我,大多数是那种很寂寞的女人,老的少的都有,上这来花点钱,也唔做乜嘢,就聊聊天。有次一个四十好几的女人半夜来搵我,我以前见过她的。那天她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听得快睡着。走的时候我站在门边送她,她忽然转过身拉住我的手。她说,细路仔,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营生?然后唉咗一声,扭头走了。我没有告诉她,如果我真得有的选,我不会过这一生。
说完,他挣开了朴智旻的手,慢慢缩进了被单,在朴智旻的身旁,蜷起了腿。
朴智旻空落落的手放在他的脸旁,手指一寸远的地方是尚有温热的面庞。他没有动作,他也像这个夜晚刚开始时的金泰亨那样,觉得失语,觉得被莫大的虚无包裹,动一动嘴唇都觉得好痛。
他好像能听见一阵哭声,由近及远的。那声音似乎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他都分不清,是自己的幻听,还是在这个寂寞终于占据他的瞬间,他得以听到了久违的,心里的哭声。
他好像能看见自己以一个诡异的姿态蜷缩在床头,很羞耻地、很害怕地、很幼稚地哭了。
后来朴智旻很少再上街。他的车卖掉了,每次去找金泰亨的路总是很长,要走很久。他时常会遇到游行的队伍,或是来镇压他们的警察。他就站在路边,这些悲壮的、残酷的画面就在他面前发生,他从来都不敢看。
与金泰亨的见面少了,思念被拉得很长。仅仅是几条街的距离,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这里也不是归处,他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归处。所以他只能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找到那个可以容纳他的地方。
深冬,临近岁末,街上终于有了点人气。这座城市的自愈能力很强,总是狠心将一切推倒重来,又变成一副似曾相识的模样。没有人知道,在它繁荣昌盛的外表下,又隐藏着多少悲剧。
金泰亨带着朴智旻来了文武庙。他们绕过一圈圈的香,各自取了一支签。朴智旻在金泰亨身后,看着他跪在深红色的跪垫上,双手合十的模样。他不知道金泰亨是否足够虔诚,他总觉得不是。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还会再信鬼神。
金泰亨告诉他,有时候人们许愿并不是为了实现,只是再明确一遍自己的决心罢了。他们拿着那支签,来到前院寻找解签的庙祝。
金泰亨原本走在朴智旻前面,快到前院时,他忽然掉转头对着朴智旻说,他不想解签了,你还是自己去吧。朴智旻看了他一眼,想要问他原因,而金泰亨只是摇摇头,在他的疑问就要说出口时便制止了他。
朴智旻独自来到庙祝前。他犹豫了很久,将那支签递到庙祝手里。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心中的问题,又觉得真要将它说出口有那么些为难。他看了一眼庙祝,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签。他很想问,他们会不会一直这样,直到永远。可是刚冒出这个念头时,他就不敢再问了。这样的问题,他有答案。那么他不知道的问题呢?求神拜佛、埋在心里,有那么多种选择,最后似乎都只会汇集到那一个,“他会离开”的终点。
最后他还是没能问出那个问题。他向庙祝勉强地点点头,抽出他手里那支签,拉着金泰亨走了。
路上,金泰亨问他,你问了什么?朴智旻只是抿嘴笑了笑,没有回他。他们肩并肩在街道上走着,似乎还是第一次。
所以他更不舍破坏这样的宁静,静到冬天和煦的日光都变得透明起来。
金泰亨带他走了很久,终于在一栋楼前停下。
上了楼他才发现,小小的厅堂里装下了这么多人。面前的墙壁被分成左中右三个部分,人们挤在小方格前,默默悼念着再也回不来的人。
他们在流动的人群里站着,看着面前的人来了又走。朴智旻没有问他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他觉得人有一种本能,一种不自觉地走向终点的本能。
方格里的一两个小物件浓缩了漫长的一生,放在这里任后来人凭吊。金泰亨和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忘记,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忘记,会不会被记住没那么重要,反正我们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张相片。
走回街上时天色已经很暗了,金泰亨邀请他去自己那坐坐。朴智旻面露难色,金泰亨垂了垂眼,说今天北姑不在的。
他很久没有走进那个逼仄的房间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觉得陌生,反而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安。他被各种思绪包裹的心突然变得很静,周遭世界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
先是一阵接一阵的吆喝声,接着是人声混杂和清脆的碰撞声。最后是一段沉默的呼吸,离他很近。他静静听着这呼吸声,恍惚间,似乎能感觉到它的温度。
他坐在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抬头看见金泰亨侧身站在窗边,半边身子被入夜的月色笼住。
他看着这幅情景,沉默了许久。忽然的,他想起自己还有话要说。可是望着这样的金泰亨,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金泰亨侧身倚在窗台上,额前的头发被吹进来的晚风撩开。今天整间屋子都很安静,安静得像全世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朴智旻低头揉搓着自己的指节,他想他该好好组织自己的话语,不该再看他这幅苍白的模样。
爱好像离他又远了些。爱站在永恒的背面,从他手里挣脱,正离他越来越远。他感到自己也被爱遗弃了,可是在这个突然被放弃的瞬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挽留。连痛苦都迟钝了,痛苦都是迟迟来到他心中。
他要说什么,又要怎么说呢?看着他这副模样,他越发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应该,说什么都好残忍了。
明明他就站在窗边,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像隔了遥远的一个世纪。金泰亨在风中轻轻眯起眼睛,靠着墙壁的身体似乎要在这一刻融化似的,呈现出半透明的样子。
该用什么来形容他呢?说他像云像雾还是像无色透明的水呢?他就像随时都可以离开的风,如果他想走的话,没有人抓得住他。
朴智旻这才感觉到一阵痛苦,也许比喻本身就是危险的,他拙劣的演技在关于爱的比喻前变得不堪一击,他只好臣服于这股强大的力量,祈祷它在摧毁一切前,能再给自己望他一眼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着金泰亨说,他打算离开这里了。说完这句话,他匆匆低下头来。他本要和他解释,如今的香港也岌岌可危,他只想离这战火远点、再远点,把亲人接到安全的地方,再和他在另一片天地团聚。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又或者他实在不该冒出这样自私的念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金泰亨的回应。屋子又陷入一阵沉默,而金泰亨倚着窗子,身后是不眠的街道和皎洁的月色,风将他额前的头发撩开。他什么也没说,朴智旻的话和他没说出口的心声落了空,沉沉地落地。
他知道自己或许该挽留他,在下一阵将他们吹散的大风到来以前,至少他该好好挽留他。可是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整个人被巨大的、爱即将逝去的痛苦占据,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个人就在他面前,挽留的话就在他嘴边,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只好像只鹦鹉一样,不断地、轻声重复那句此时此刻他唯一敢说出口的话。他说,跟我走好不好?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脸上有几分真挚,话里又有多少伤心。他只知道这句话从他嘴边滑落的那个瞬间就被他抛弃了。他将这句话搁置一旁,心中被莫大的、莫大的爱充盈过后的空虚包围。他只剩空虚,空虚扼住了他的喉咙。那句话落在地板上,没有一点回响。他开始觉得这爱是可笑的。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在二人沉默的间隙里,他已经将所有可能的回复在心中预演了千百遍,又扯着嗓子回复了千百遍,爱啊,爱啊,不要离开,跟我走好不好。可是什么也没有,他想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个人还是那样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站在那扇窗边,身后是不眠的街道和皎洁的月色。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话可说了。所以他用一种绝望的、颤抖的声音问他:像我这样的人,还能为你做什么?
那个人还是那样安静地站在他面前,身后是一片皎洁的月色。他的嘴角终于浮现一丝笑容,于是他嗫嚅数次,笑着和他说,忘咗我啦。
09
站在摩利臣街和苏杭街的街角,右边,第130号,他在这里告诉我他爱用的香薰秘方。我在手帕上滴上一滴麝香和两滴芒果精油。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似乎都没有太大变化,原先的批发商仍然在那,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香港的一秒钟等于纽约的一分钟,这城市不会慢慢重修,而是将一切都推翻重建,让那些商贩小店重新像雨后春笋一样冒起来。我想,它的生机是不是就在于这时时的阵痛。
左转进入急庇利街,丘记鸟号就在公园后面。我和他来的那天,他在这里停了一会。他指着店外一只红尾巴的灰色鹦鹉,说这是一只非洲灰鹦鹉,很粘人,如果和主人分开的话,它会伤心致死。
说这话的时候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感到有些别扭,不自然的撇开视线。他转过头去看着那只鹦鹉,良久,抬着的手才重重落下。
过了文咸东街的马路,沿着急庇利街往下。一路上,他和我说了很多祖辈的故事,每个细节都那样清晰,似乎就在他眼前发生过一样。
那天的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故事太多,也许你早就听腻,也或许你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些故事没有人讲,很快就会被忘记。
不过没有关系。他又笑了笑,抬起头对我说,有没有人记得,都没有关系。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感到一阵悲伤。这些鲜为人知的悲剧掀开历史厚重的皮向我压来之时,我是无处可躲的。
沿永乐街而下,一直向前走,右转下行摩利臣街。
10
那天朴智旻离开时已是深夜,街上人群骤减,他下到楼底,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虽是靠近赤道,冬天夜半终归是有些冷的。只是他此刻也无心去分清这凉意是冬夜晚风带给他的,还是从身体里生发的。
他向着街对面走,走了几步,又开始小跑。他的手揣在怀里,终于有一丝暖意。
他忽然想再回头看一眼金泰亨。他对自己说,就一眼就好,如果看不到他的话,他也无法下定决心做出什么选择。
他小跑几步到了街对面,楼底那个红色邮筒立在瑟瑟晚风里,只消看它一眼,他又可以回到他们初初相见的那个时候。
好像只是刚刚走开几分钟,却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季节。他站在一个合适的角度,仰头去看那间有着绿色飘窗的屋子。
他走了以后,屋内终于燃起煤油灯,灯光在墙壁上映出一些摇晃的光影。他站了很久,期盼墙上能出现他的身影,或是他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金泰亨正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开。
可是什么也没有,那间屋子像冬夜里任何一户正要入睡的人家那样安静,窗子半开着,窗边什么也没有,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样的爱从来不存在,这样的离别从来无法触动人心似的。
他站在那,余光里还是那个红色邮筒。时间越长,他越发觉得浑身冰冷。
晚风并不温柔,迅疾的划过他的脸颊。他伸出手拨了拨头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他没有再认真计算过。时间好像静止了,时间又或许正飞快地抛下他向前跑去。终于在一天下午,他从躺了许久的床上下来,穿好衣物出了门。
他又来到威灵顿街。此时是下午,平时这个时候,金泰亨总会离开一段时间。
算准了他即将离开的时间,他站在人群里,望着那扇绿色的飘窗。他有些瑟缩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他发现自己。他想,也许是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过了许久,一个身影从楼底半开的门中走出来。朴智旻站在街的对面,静静目送他向街边走去。
他低下头决定不再看他,紧了紧外套,一路小跑至楼底。
是凤姐给他开的门。她和他说,泰亨现在不在,自己马上也要出去一趟。他说没有关系,他就在这等他回来。
门再次关上,他回过头,环顾这间逼仄的屋子。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里,他还是第一次。房间里熟悉的陈设,静静躺在这片昏暗里,窗外的阳光似乎也照不到它们。朴智旻是静止的,它们也是,环绕在他身边,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站在窗边,他看着金泰亨的背影在楼底出现,向着街对面走去。时不时有风吹乱他的头发,他跟着人群流动着,却总能叫人轻易认出他来。
朴智旻想,他会不会回头呢?如果他会回头的话,一切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直至他搭上那辆公车,他都没有再见他回头看一眼。
时间终于来到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他要离开”的终点。朴智旻倚在窗边,感到这种无念无想的悲哀正一点点将他侵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感到爱的消失不见。
他叹了一口气,坐回床边。
来这里,他带了两样东西:一张相片和一把枪。他本来是打算与他告别的。
他没有别的相片,唯独带在身边的,是那张小时候照的相。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总是期盼着,长大能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能让他的生活有些许不同。而事到如今,他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又在迷茫踟蹰间失去了太多太多。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场幻梦,这场梦做得太久太长,从他搭上船去往美国至今,他在不同地方,不同的海滨,将这梦以不同形式做了无数次。从那时起他便一直在海上漂泊,船靠岸了,但他没有,他的双脚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生根,他只能遨游,只能筋疲力尽地飞在半空,等待一个落地的瞬间。
如果这场梦太久太长,如果他因此感到筋疲力尽,那么就让自己坠落吧。在爱彻底离他而去以前,他要先“爱”一步离开。也许落地的那个瞬间,他才能获得久违的心安。
这间屋子仿佛也有了呼吸,和他一起静静地,沉默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死并不是孤独的。
他掏出那把枪,黑色的枪身在日光下漆黑发亮。
只消一发子弹。抵在太阳穴处,扣下扳机,等待冰冷的子弹裹着滚烫的火药穿透他脆弱的皮肤和头骨,钉入另一头的墙壁。
他静静等待这死亡到来的那一刻。
好像直到那一刻,他才算梦醒。
11
那天的最后,他送我至德辅道路口的电车站。
时间匆匆流逝,我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心中堆积起许多依恋。为什么我会这么依恋一个只认识了一个钟头的人呢?我对他一无所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并肩站在电车站前。我探出身子,看到我要坐的那班车正向我这边驶来。电车在我面前停下,我往前两步,手攀上门把。忽然,他拉住了我的手。他说:留下,不坐这班车好吗?他的声音有些绝望,我心都要碎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犹豫地撤回步子。我从身上摸出纸笔递给他,他唉了一声,一脸黯然,很快写下一个号码。我将纸条收进口袋,好开心、好肯定地和他讲,今晚八点半,我在茶室同样位置等你,现在我要走啦,拜拜。
走上右边的楼梯,找到一个前排的座位坐下。讲窗子拉低,仍然带着热度的风透过窄窄的缝隙吹进来。电车开车了,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缠绕不散:留下,跟我走好吗?
那样熟悉的感觉又从我心中升起,而此刻我静静坐在这里,忽然好希望时间在这一点上停止,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时刻,一个还未从美梦中醒来的时刻,美好尚未到来,悲伤还没开始。
冥冥中,我感到一声殷切的呼唤。我扭转头望向车站,他已经不见了。我又望向德辅道,街上来往的路人很多,但没一张是他的面孔。路人、街道,高楼大厦从我身边轻轻流走。他去哪了呢?我这才后知后觉,他已经消失了。
在威灵顿的路口,他和我提起那个散尽家财的公子。他说,最后,他什么也不剩下了,在那个男妓的房间里开枪自杀。
那天晚上,我来到茶室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可是等到茶室关门,他也没有出现。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好奇怪,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看不清楚。
他提起那个人,就和后来讲起的那些故事一样,语气平淡,仿佛世间万物,既无甚可悲,亦无可喜之处。可是,在威灵顿街的路口,一个还没被拆掉的邮筒前,他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开口。我说,好可怜,可是无论是那个商人,还是那个男妓,他们后来会怎样,是死是活,根本没有人在意。
我们并肩在威灵顿街上走着,日头太盛,我们紧紧挨着街道两边的店铺走着。他用寥寥几句话讲完那个人的一生,然后我唉了一声,和他说,可我不喜欢悲伤的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