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無邪之境》 - 「摒棄文本，然後創造一種安靜下的暗湧。」

上映年份：2023
導演/編劇：濱口龍介
主演：大美賀均、西川玲、小坂龍士、澀谷采郁
評分：8.5/10

在《Drive My Car》達至他文本藝術上極其甚至過於工整的完成度，然後在國際獲譽之後，影迷大概都在期待濱口龍介的下一步將如何走。是繼續在劇本上鑽研，呈現語言的模糊性，然後一如以往探討人類內在情感的複雜，還是嘗試在影像世界中尋找新方向？

濱口龍介選擇了後者。

這次的《無邪之境》放棄了他標誌性的大段台詞，然後選擇了用攝影和音樂去主導敘事，一開頭長達數分鐘的樹間空鏡，由上而下的水流，主角巧在一片雪地上劈柴，電影安靜地放映到十分鐘才出現第一句台詞。大量的靜止鏡頭營造了一種凝視感，而不安蔓延其中，我們都屏息著，期待將會有甚麼事情發生。

然後電影開始動起來了。巧與村落的居民一同擔水到接回女兒這一段，成為了電影的核心情節；其中從遠處傳來的槍聲和人物站立的位置成為了最大的伏筆，而最有趣的一個鏡頭，我覺得是一個個小朋友在車子泊好之前都保持不動，然後在車子泊好後才像是解除魔法一樣動起來，這裡就像是在用巧的第一人稱視角看世界，他以外的人對他來說都好像是NPC一樣，他把世界隔離起來，於是乎他自己的世界就成了無邪之境，因為他不在乎。

後來隨著更多人物的加入，電影的主線劇情慢慢浮現，一眾村民與度假村計劃的社員的辯論是濱口龍介在電影中第一次的「真正出現」，而對大自然與人類關係的探討，以及對有權者的批判成為了電影中表達最強勢的地方。看到這裡，就可以理解為何前面有大量自然風景的空鏡了。文明是人類的財富，但在獲取這種財富時需注意與造物者之間的平衡，否則失了敬畏之心，嘗試凌駕於大自然之上，就等同以身犯險，將會迎來懲罰 —— 電影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有過警戒。

之後相當有趣的部分是當兩位社員嘗試融入村落生活，男社員第一次成功劈柴，兩人一起品嚐清澈水源製成的烏冬，與巧一同到小溪擔水，電影前面呈現的對立氛圍瞬間被瓦解，「無邪之境」關於善惡的問題逐漸浮現，觀眾慢慢以為自己捉到了導演的思緒。然而，就好像兩位社員的暖色衣服與巧身穿的藍色衣服形成強烈對比，總是有種違和感一樣，電影的暗湧始終遠遠不去，當我們以為了解到導演的想法更多，其實就越深陷於他精妙設計的布局當中。

電影的尾聲開始首尾呼應，獵人的槍聲再次出現，這時男社員即時能察覺到那是槍聲，而且他的站位與巧是同一邊的，似乎是在暗示男社員已經慢慢成為了「這邊」的人，暗地裡好像是在否定善惡的二元對立，但相信在場所有的觀眾都不會預料到，電影將會有再一次大反轉。

還記得巧開首去完幼稚園後，因為女兒已經走了，所以再次回去接她的部分嗎？這一秒巧在樹林間穿梭，下一秒在樹幹的遮擋下切換鏡頭，巧就背著女兒回來了。這個鏡頭相當有趣；事實上，所有女兒出現的鏡頭都充滿著神秘感，就好像她在村民大會時被隔絕在外一樣，她始終是全片人物中最無邪的存在。但這樣無邪的存在，最後在被攻擊了的鹿，也即是大自然面前，也等同有罪。

因為大自然是至高的。

也是因為這樣，當男社員試圖去攻擊鹿時，巧殺死了他。對他來說，冒犯大自然是唯一的禁忌。因此就算女兒受了傷，他也沒有立即前去救她。那個感覺就像是，你在一個至高無上的神當前，即使你的親人受了傷，你都沒辦法去攻擊神，因為那是你的信仰。

對巧來說，大自然是他的信仰。而在村落中的人，也隱約有相同的感覺。所以在尋找女兒時，大家似乎心裡都有底，知道或許有些事發生了，但他們無力抵抗，只能接受。在大自然面前，沒有善惡，只有臣服。

《無邪之境》是濱口龍介的新里程碑，大概誰也沒想到，在台詞上留白的濱口龍介也能夠如此出色，但或許因為這樣，才更顯得他在文本調度上的精湛；而且從一開始的長鏡頭，到多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分鏡選擇，他在影像的駕馭上又再上了一層；整部電影的節奏掌握，和表達上的精準，濱口龍介作為導演的功力越發純熟，急不及待讓人好奇他的下一部作品，會再帶來甚麼樣的驚喜。

圖 / 哈爾希洛
文 / 哈爾希洛

*寫於2024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