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暖呼呼的牛皮紙袋,就是幸福的滋味
(圖:我自己仿作的炸旗魚條)
外公外婆是蘇州人,對生活有不能妥協的講究。再苦再窮,點心不能不吃。媽媽記得她小時候,外公替人做保負了債,有一天實在沒錢買點心,他就拿一顆蛋攤了張蛋皮,灑上白糖,切一切,全家分著吃。
有這樣的遺傳,媽媽也喜歡吃各種點心。所以,我很小就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有些自己買得到,有些自己買不了,還有一些得自己家裡做。
買得到的,是和平西路「國語日報」旁邊攤子的雞蛋糕,「國際學舍」門前老兵推車賣的高粱餅,瑞安街腳踏車店對面公園攤子的炸臭豆腐,和平東路新生南路附近巷口的蘿蔔絲餅。但凡口袋有一點點錢,恰好經過其中任何一個舖子,而又恰好不是吃得太飽,我一定會買一份。
臭豆腐得坐在攤子上現炸現吃,雞蛋糕、蘿蔔絲餅也最好現吃,涼了就不是那個意思,只好邊走邊吃。雞蛋糕好辦,兩口吞掉一個,剛走過兩條街,牛皮紙袋已經空了。然而剛煎好的蘿蔔絲餅內餡極燙,不能心急。先咬一個洞,嘬起嘴猛吹,逼出熱騰騰的蒸氣,再小口小口地吃。
高粱餅這個東西已經多少年沒有看到了。除了國際學舍門口老兵的攤子,也沒有在其他地方看到過。它長得像山東大餅,但揉麵用的是高粱麵粉。大餅圓墩墩、二指厚,我們多半是切半個回家分。入口甘甜,鬆軟耐嚼,吃起來隱約有一股薄荷樣的涼感。啊,那老兵若還活著,也快一百歲了吧。
再說自己買不了,得靠大人才吃得到的。
外公家常備一罐「萊陽桃酥」,小朋友一次只能吃一片甚至半片,外公總說吃多了「上火」。我的童年夢想之一,就是一口氣吃掉那罐桃酥。後來外公過世多年,我也長大了,去「萊陽桃酥」買了一整包,沏了一大杯茶準備開戰,結果才吃完一片,就覺得也很可以了。
小時候,媽媽下班回家,常會拎一個「福利麵包」或「世運麵包」的提袋,我們就知道有口福了。她帶回來的麵包經常這裡缺一角、那裡少一塊,原來是半路嘴饞,不及到家就先撕著吃了。媽媽說:外婆以前下班回家,也總是樂孜孜提一袋麵包。她會一面吃一面嘆息: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東西!還好來了台灣!
「牛力」現在叫做「台式馬卡龍」,我從小嗜此物,每家店配方不同,有脆有軟有大有小,「福利」的個頭最大,口感鬆軟,是「牛力」的絕品。「世運」的倫教糕是十分古風的糕點,半透明,彈牙帶微酸,一口咬下,斷面滿是發酵的孔洞。一定要趁還沒發餿馬上吃,放冰箱就硬掉了。「世運」的三明治是我小學校外教學「定番」的野餐內容,等到中午抵達目的地,從書包拿出來,三明治永遠都是壓扁了的。無所謂,壓扁了一樣好吃。
媽媽去菜場,偶爾會買一小包炸旗魚條給我們吃。酥酥的麵衣,甜甜的魚肉,世界上不可能有更好吃的東西了。然而那小小一撮,我和弟弟兩三下就吃光,總是意猶未盡,恨不能連吃三袋。媽媽卻從不多買,總是說馬上就要吃中飯,點心都吃飽了還吃什麼飯。長大之後,我買了油炸鍋,自己調麵糊,炸了一大盤旗魚條,配著啤酒吃。妻大贊美味,我卻覺得,還是小時候安東市場賣的比較好吃。
秋天小芋頭(芋艿)上市,看到就會買。洗淨盛一大鍋,電鍋蒸熟,趁熱剝皮,蘸白糖吃。黏黏糯糯的芋頭裹上糖粒,好吃死了。小時候一碟糖全家輪流蘸,吃到最後糖總是不夠。吃不完的芋頭冰起來,蘸蜂蜜也很美。小芋頭可做各種料理:蜜芋頭、燉雞、蔥燒、紅燒小排、燉肉......,我卻始終覺得,清蒸蘸白糖最好吃,那幾乎是我味覺記憶的原點。
我懷念小時候的點心,一個暖呼呼的牛皮紙袋,就是幸福的滋味。我也懷念那個還是小朋友的我,他的快樂,似乎總是觸手可及。
(寫給《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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