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连载 | 迁徙的人(二)

孙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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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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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不知道,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初中平平稳稳地在同一个地方住了三年,这是我稀少地体验到邻里生活的日子。当时住的是平房,邻里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往来比较密切,经常一起吃饭喝酒、唱卡拉OK什么的,有时傍晚还一起打打羽毛球。后来家里趁便宜又在近旁买了间小屋,给我一个人住。不过饮食起居当然还是和父母一起。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有了独自的空间。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虽说也不过就是看看书、听听音乐,却渐渐地觉醒了独立的意识,从童年走向青年。有的人喜欢热闹,身边不能离了人,做什么都要有人陪着。我则是喜静不喜闹,很明白独处的好处。生活中精深微妙的乐趣,往往都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能体会出来。读书、写作、思考等需要专心致志的事自不用说,即便是些琐碎小事,呼吸雨后湿润爽朗的空气、欣赏路边兀自开放的花朵,终归也是要一个人去感受的。这段独居的经历,让我天性中静谧的一面自由舒展开来,在我成长过程中有不小的影响。

升到高中之后,为了上学便利,我们家搬到了学校旁边。新家在市中心,比之前住的地方要繁华热闹,刚搬过去时颇有些兴奋。我还记得搬家的当天,和帮忙的亲朋吃过饭后,我到附近转了一圈,找到一家书店翻翻漫画杂志。晚上回来看看动画节目,觉得还是挺开心的。那时我还不知道,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高中三年是我生活中最痛苦、最难熬的一段。首要的理由当然是严酷的学业,早上七点上学,晚上十点半放学,每周只有周末下午休息半天。当时总是睡不够,简直站着都能睡着。比起沉重的课时安排所造成的生理压力,更可怕的是考试排名所造成的心理压力,每次都是心惊胆战。还有家里不顺,搬家前一年父亲患了心脏病在家养病,家里一下子少了经济支柱。人到中年遭遇挫折,父亲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母亲做了多年的家庭主妇,这时突然要去打工赚钱。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母亲做的都是些体力活,所受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全家人各有各的难处,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因为教育背景的不同,我和父母间有鲜明的文化代沟,加上我当时处于叛逆期,彼此间矛盾冲突不断。我知道争吵没有好结果,后来就开始冷战,回到家都不说话。到后来连冷战都不能了,只好独自生闷气。

我从小到大都是模范生,一向严格要求自己。父母的学历不高,在我课业方面从不过问,也没因为我考试考得好有过什么奖励,只是习以为常罢了。我就读的是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藏龙卧虎能人辈出,省状元都出了好几个,我虽然仍处上游,可是自然不像在初中时那么突出了。考试本已艰难,试后排名更加无情,优等生的成绩都是伯仲之间,一次马虎大意、发挥不佳就可能导致名次大幅下滑。考试失意造成的那种懊恼、悔恨,时至今日仍常常在我的噩梦中出现。记得有次考得不好,家长会后母亲板起脸来教训我成绩下降如何如何。明明自己已经付出全力了,却要被平时不关心我学业的人指责,真是使我出离了愤怒。当时我并没有发作,反而和颜悦色地接受批评,还信誓旦旦地说下次努力。我知道家里的苦处,也知道代沟导致沟通困难,说也说不清楚,吵架一点好处都没有。随后我说要出去走走,一个人跑出去很远,到了一处没有人的河边静静地坐着,告诉自己一定要熬过去。

生活中的很多事,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只能忍过去。最悲伤的一瞬间,就是明白了这些不开心不是某个人的错,而是社会现实所造成的。我知道父母的出生年代和生长环境,我不能要求他们既开明又睿智。由于中国历史发展的特殊性,短短百年里从封建社会变到现代社会,文化传统剧变,其中几代人的差异是巨大的。比如说,我曾因为关卧室门与父母产生过冲突。中国的传统家庭是不注重隐私的,父母不会把子女当成独立的人,更像是依附于自己的所有品。我强调自己的隐私权,在父母眼里就成了对他们的冒犯。再比如说彼此间的交流,我总觉得与父母沟通不顺,因为他们根本不习惯这种沟通。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一辈的关系就有着缺憾,这缺憾又传到下一代。在传统观念里,「父亲」的形象就是一家之主,生活的重心是赚钱养家,无暇与家人沟通。爷爷去世后,父亲就曾多次表示后悔当初没跟他好好聊过天。而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父亲忙于工作,我们彼此间相处的时间极为有限。姥爷去世的早,母亲从小在继父家长大,形成了坚强独立的性格。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母亲只有辛苦劳作默默付出,却没有什么情感的表达,极少向我表现温柔的一面。这些生活的缺憾,又能怪的了谁呢。

小时候觉得父母像天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学之后才知道,原来父母能力有限,很多问题都答不出来;青春期时觉得父母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有时甚至面目可憎;长大之后终于明白,父母不是超人,也不是恶人,只是普通人罢了,像芸芸众生一样,会做对事也会做错事。更可悲的是,人是环境的产物,逃不过社会的摆布。

好在故事有个好结局。谢天谢地,我终于成功地把高中熬过去了,而且成了高考的得利者。高考是残酷无情的,同时也给了所有人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成功的人就能享受到最好的教育,换取一个好前程。对于我来讲,高考最直接的好处就是给了我离开东北的机会。

我长大的过程中,眼睁睁地看着东北一步步跌入谷底。东北衰败的原因很多,我对经济只有一知半解,不妄图透彻分析,只说说显而易见的几点。东北有天然的地理劣势,气候寒冷,交通运输不便。建国以后,东北以重工业为主,产业结构单一,一旦支柱产业遇到问题,比如资源枯竭,经济就迅速崩溃。东北多是国有企业,依赖政府投资,工作效率低、官僚主义、贪污腐败、不切实际的计划经济,各种毛病都占全了。在这种环境下,企业缺少市场意识,竞争力低下。经济走下坡路后大量人口流出,出生率降低,人口老龄化,造成恶性循环。现如今东北各项经济指标逐年下滑,将来恐怕会越来越糟。

所以,但凡有些危机意识的人,都主动从东北逃出来了。我刚上高三时,父亲就转行去唐山做生意。我高考时只有母亲陪着,直到大学入学时父亲才回来给我送行,这就是后话了。

选大学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选什么学校,选什么专业,我都一片茫然。国内的应试教育使得学生都成了考试机器,只知道要考个好分数,根本没机会发展自己的喜好、考虑将来到底想做什么。这时突然让我自己为人生做主,就像是突然把常年卧床、肌肉萎缩的人扔到野外生存一样,每迈出一步都心惊肉跳。最可怕的就是输不起,错不得。我那一届是要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前报考,需要自己估计分数,高估了可能考不上,低估了又浪费分数。学校的报考分数变来变去,每年都有浮动。一旦第一志愿录取失败,第二志愿被名校录取的几率是很低的,只能去低一档的学校。所以即使有心仪的学校和专业,报名也是带有风险的博弈。

父母什么都不懂,老师们也只能给出参考,最终还得要我自己拿主意。临报考那几天,我从早到晚在网上查资料,比对历年分数线,想尽办法找到最优方案。母亲一直催促我,让我早点给身在外地的父亲一个说法,更加让我心烦气躁。到最后,我用了最保险的办法,按照分数高低,填了上海、北京、大连的三所高校,彼此之间拉开了相当的分数差,以确保无论最终分数如何都能有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专业也是按照录取难度,从高到低填的,没有太多考虑个人喜好。更确切地说,我对各项专业缺乏足够了解,根本谈不上什么个人喜好。最终我被第一志愿的上海高校录取,专业则是第四志愿,学了计算机。

这个结果,无论当初还是现在,我都相当满意。多年的辛苦学习,终于有了回报。有时我会感慨,要是当初考试发挥失常,或是报考时一念之差,又或是运气有变,我的人生轨迹就要大变样。我是喜欢控制风险、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人。把人生押在一场考试上,赌注实在太大了。大概从这时起,我就有了一个想法,希望人生中接下来的选择都有周转余地,而不是大起大落、成王败寇。

 迁徙的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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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李野生网络作家。主要写散文随笔和文艺评论,偶尔写小说。Matters越来越冷清,万一走失,可以来我的blog找我:https://www.xianrenlif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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