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書寫地方 · 第六天

《燃烧的辫子2-围篱》

阿零 x 阿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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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一度是马来西亚战时遗留下来的集体围篱,如今成了许多人口中“不必再提”的历史。但在一个男孩的成长轨迹中,那些不被说出口的词语、不被理解的沉默、以及那些只剩背影的“大家”,却一次又一次地敲响他的生活。从被录像机吸引的人群,到无法抵达的课堂;从社团理想到地下规矩,阿零在这些破碎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位置。这是他不再等待“大家”的故事——而是一个人,如何慢慢学会开口。
围篱

第一章:围篱

新村,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讲法。

对英国政府来说,那是战时留下的错误;
对申请文化遗产的人来说,那是一段“没必要再提”的历史。

奇怪的是,马来西亚政府似乎也默认了这种沉默。

可只要翻开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就会看得很清楚:
新村,是被高高的篱笆围起来的。

篱笆之内,有教堂、有操场、几排廉价屋顶,最重要的是,有“我们”。
而篱笆之外,才是学校、警察局、消防站。
真正管事的单位,都设在围外。

阿婆年轻时,有一天傍晚耽搁了。

“六点一过还没进来,麻烦大咯!”她总是这么讲,每次提起都忍不住拍大腿。
那天,她刚好在镇上帮人送药,走得晚了。等赶回村口,太阳快下完,围篱前就站着几个警察。

“不能进。”其中一个举枪挡住她。没说为什么,只是重复:不能进。

“我住里面的,我家在第三巷!”她说。可是没人听,只有枪口像是在看她有没有说谎。

还好,里头几个热心村民看到,跑来帮忙。一个男人喘着气说:“她真的是我们村的,嫁来十几年了,每天都走这条路。”
另一个更直接,伸手指着围篱:“她家婆就在那边,喊一声她就出来。”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才终于让警察放下枪,让她进村。

阿婆说那天晚上她回家没开灯,坐在厨房里默默剥花生,手都抖着。
“不是怕死,是怕被当作不属于这里。”
她说那句话时,声音轻得像篱笆边吹来的风。

可我懂事以来,新村是我的乐园。

没有警察举枪,也没有检查哨。我们在操场放风筝,在鸡棚边捉迷藏,午后赤脚跑到老槟榔树下,听老一辈讲他们逃过的那一枪、一关、一句命令。

高高的围篱早就倒了。不是风吹,也不是政令,而是村民自己动手拆了,分给各家各户盖鸡棚、添厕所、搭个厨房棚顶。

没人要再装上它。没有一家说:“这个我们留着,万一将来用得着。”

后来村长把剩下的铁片卖了。说是“原生环保”,更说是“清理记忆垃圾”。
卖的钱不多,但够请全村吃了一顿:白斩鸡、芋头饭、老抽炒米粉。

那天的饭,吃得特别轻松,特别香。
没有演讲,也没有纪念碑。
只有一顿饭和一些人——他们曾被围着,如今围着圆桌坐着。

拆解的筵席


第二章:走村的孩子头

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小孩,总有些“孩子头”带着通村跑。

谁家今天好玩、谁家刚生了狗、谁家大人做生意没收拾玩具——孩子头都知道。他们脚底生风,嗓门特别亮,讲起话来像广播电台,一句“走啦走啦”就能带动一队小孩满村乱转。

那时的新村家家户户一大早便开门。长辈上了香,把门板往旁边一靠,就出门工作了。

没人锁门。门不是防人,是提醒风别太猛。
大门会在入夜前“形式上”关一关,其实大家都知道,只要推一推还是能进。

所以小孩就是这么进进出出,跑东家吃红龟,跑西家看电视。你一口,我一脚,黄昏前混成一身尘土和糖渍。

阿零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学会用词不用句,用眼不用嘴,用“你先啦!”“不要酱!”“我妈妈讲的!”来维持秩序,组织盟友,化解纠纷。

没有学校,但早就有了语言。不是文法,而是生存。

游荡的孩童王

六点以后

那段时光特别快乐。

每天上午像被放出笼的小鸟,跟着孩子头跑通村;中午回家混顿饭,再偷偷溜出去;下午在老槟榔树下玩弹珠、吃冰棒、踢球……直到某天,奇怪的事发生了。

某个下午六点,我在村路上跑着,突然发现——没人了。

真的没人了。
整个村子仿佛被一阵无声的风卷走了。门是开着的,鸡笼还在咯咯叫,但人影全无。

我急得四处探望,以为出了事。最后才发现——人全都挤在街头那家人家的厅里。

原来,他们家刚买了全村第一部录像播放机。
那天租来了一套从香港引进的电视剧,叫《親情》。约好了每逢一三五,下午六点准时播出。

从那天起,好长一段时间——六点一到,整个新村就像戒严。

不是怕警察,是怕错过剧情。不是不敢出门,而是舍不得离开那个画面里的世界。

我第一次知道,语言不是只在书里,也可以藏在电视里。不是我说的,而是他们说的——那些粤语对白,那些哭得鼻音拉长的“妈——”,那些画面里讲不出口的爱。

起初大家都一样,蹲在客厅、坐在地板、挤在窗口。只要六点一到,不管正在煮饭还是晒衣,都会自动奔去街头那家人家。录像机开播,画面一亮,整条街就像被吸走了空气,只剩电视剧的对白在空气里打转。

但时间久了,村民们慢慢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有机”的**。
他们家里有录像机,能租带子、自己看、不用迁就别人。甚至有些人开始包场——只请亲戚,只给自家小孩看,不再敞开门让人挤。

另一派,是**“追剧”的”**。
他们没有机子,只能按时追到别人家门口。有时晚了一步,就只能站在门外听对白,靠着记忆补画面。

小孩最先察觉这种变化。
有的孩子开始炫耀:“我们家不用追人哋嘅啦。”
有的孩子则学会等在门外,听里面一有人走,就飞快补位。

录像机从一开始的“村中共同体”,慢慢变成了差异发生器
剧里演着“亲情”,屋里却开始有了轻微的边界。

荧幕吞噬黄昏

那是八十年代初。

不久之后,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了一台录像播放机。
村长说:“好事啊,大家进步了,不用挤来挤去了。”
但也从那时起,晚饭后的村庄变得安静了很多。

吃完饭,大家就关上门,各自回家看各自的剧。
没有人再站在别人家窗外等着抢个位子,也没有小孩扯着大人问“今晚播唔播啊?”

剧还是那些剧,情节还是一样的“亲情”、“天涯”、“八点半的泪水”。
但声音不再流出门口。每家的电视成了自己的宇宙,每个人都关起门来,在虚构中寻找现实的投影。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这变化意味着什么。
我只记得,村子的晚上安静得像下雨。
但天是晴的。

第三章:大家

小时候的阿零以为,“大家”就是全部——整条街、整个村、所有会出现在你视野里的脸,都是“大家”。

词汇的割裂

阿婆喊:“大家快来吃咯!”
那意思是:全村人都欢迎。

村长说:“大家今朝唔好玩水,河涨啦!”
那意思是:不管你是不是他孙,通通听见都算数。

连学校也不例外,老师会问:“大家有没有带铅笔?”——那就是对着整个教室说话,没有例外。

但自从每家都有了录像机,“大家”的意思开始变了。

吃饭的时候,大人说:“我们大家今晚要早点吃,追剧。”
“大家”忽然只剩下爸妈和孩子三人。

再后来,“大家”的语气开始出现门槛。
“这是我们大家的事,不用讲出去。”
“大家自己人讲的,不外传。”

阿零第一次听到这句“大家自己人”,竟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也包括他。

阿零到了青春期,对什么都觉得刺耳,特别是那个词——“大家”。

“大家讲过了的。”
“大家都觉得这样比较好。”
“你要顾及大家的面子。”
“不要一个人破坏大家的感受。”

这个词曾经让他觉得温暖,如今却像一张无法反驳的令牌。
只要有人说出“大家”,你就得闭嘴。就算你是“其中之一”,也无法置喙。

有一次班上投票,他投了反对。老师皱眉问:“你和大家不一样?”
那一刻他真想站起来说:“对,我不一样。‘大家’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但他没说。
他只是笑了笑,收起笔,低头不语。

他第一次感到,“大家”这个词不再是包容,而是某种遮蔽。
它把人的真实藏起来,把语言的力量收走,只留下一个整齐划一的轮廓。

他开始不说“大家”,开始说“我”、“我觉得”、“我不是这样想的”。
有时会惹来白眼,有时会被说“叛逆”。
但他知道,这就是他从词语中独立出来的方式。

他想念那个词。那个曾经代表整个村子、代表开放厨房和不锁门的词。

“大家。”

不是现在这种掩盖个体、牺牲声音的“大家”,
而是小时候的那个——你一喊“大家来吃饭咯”,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跑来的“大家”。

他想把那个词救回来。

于是他加入了学校的华文学会。不是最热门的社团,也不是最风光的位置。
可他喜欢那群人围坐在旧教室,用圆珠笔写稿、剪纸、折海报、辩论“用词是否精准”的样子。

他写社刊,写的是记忆里的村子、那台录像机、那顿围篱拆下后吃的白斩鸡饭。
他在稿子里写“大家”,每一次都带着一种小心又坚定的力道。

后来他被选为副主席。也许是因为他话不多,却每次都来;也许是因为他写的稿子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温度。

他不再吵,也不再逃避。他决定留下来,在字里行间,慢慢把那个词找回来。

辩论社的黄昏

第四章·两个大家

在学校里,阿零是华文学会的副主席。
他写文章,用工整的字体写下“乡愁”、“族群”、“母语”,他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学会里的模范。

而在校外,在巴士站后面的小巷子,在被摩托烟熏黑的砖墙底下——他也是另一个“大家”的一员。
那里没有社团章程,没有会议记录,只有绰号、香烟、手势和一句句听不懂却能立刻点头的代号。

私会党不是他刻意要加入的。他说是跟着朋友去“吃面”,结果一顿饭之后就成了“兄弟”。
没什么仪式,也没有正式介绍。有人拍拍他的肩说:“以后有事,大家罩你。”他点了头。

那个“大家”,说起来和学校的不一样。
不是群体,是身份。不是归属,是宣示。
不是“我们都是”,而是“我们自己人”。

阿零没有拒绝。他甚至喜欢这种不必解释、不用投票、没有考核的“语言关系”。
这里的“大家”,虽然有时粗暴、有时危险,但不会要求你统一,只要求你承认。

他开始在两种“大家”之间穿梭。白天他写作文,晚上他听兄弟讲“规矩”。
没人发现,也没人问。他像一块字典的破页,夹在两个完全不同语法系统中间。

他想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
或者说,哪一个能留下他。

他交了很多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那种“你动他一根毛,我替他出头”的兄弟。
这些人里有人辍学,有人家境不好,有人只信拳头。但他们信他。
有一次他考试被抓作弊,是兄弟们第一时间冲到校门口,准备“理论”。他拦下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拍拍他们肩。

他们不多问。他们说:“你讲,我撑。”

与此同时,在华文学会里,他也一直活跃地组织活动——投稿比赛、戏剧节、义卖会,甚至联同校外社团办讲座。
他是唯一一个能让私会党弟兄坐进演讲厅的人,虽然他们看起来明显不自在;
也是唯一一个能让学会同学去茶室听他兄弟弹吉他、讲故事的人,虽然一开始他们都说:“那里好危险哦。”

阿零像在用自己的时间、热情和一张不怕撕烂的脸,拼命把两个“大家”拉近。
有人说他是墙头草,有人说他有野心,有人笑他不清不楚。

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创造一个“大家”,不是别人定义的,也不是从词典抄来的,
而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一个不在语言里分裂人群,而在生活里把人连起来的“大家”。

别人说他太爱热闹,太怕孤单,什么人都想拉在一起。
有人说他是墙头草,有人说他没立场。
甚至连兄弟也曾问他:“你到底属哪边的?”

他只是笑,不答。

因为他知道,他不是想选边,
他只是想把这破碎的东西,缝回去。

不是为了谁,
而是因为他还记得。

还记得小时候,新村门没关,鸡飞过街,小孩跑通村;
还记得“大家”是真的代表“所有人”,不是圈起来的人;
还记得那些没有边界的日子,那种可以自然地沉醉在世界里的感觉。

那时他太小,不知道那种连接多么珍贵。
而现在他大了,只想用一切把它找回来。


第五章·每一格都是真的

最近几天,阿零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
不是因为剧情特别精彩,也不是因为别无选择。
是他忽然意识到,这些画面,是世界的语言在转换。

他不知道电视的刷新频率到底是多少——是24格?还是30格?
但他知道,如果每一秒有24格画面,他一格也不想漏掉。

他盯着屏幕,就像盯着自己与世界之间唯一未断的脐带。
剧情里的对白、人物脸上的颤抖、突然闪过的剪接点、甚至字幕略微提早出现的时差——他全都看在眼里。

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了确认:
确认世界依然在动,语言依然在流,他依然在其中。

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个沉迷电视的少年。
可他心里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一场不发一语的学习。
学习如何剪接,如何留白,如何从一个画面过渡到另一个而不崩坏。
学习如何在破碎中维持节奏,在混乱中保有线索。

每一格,都是一枚词灵。
而他,正在以一个观众的姿态,练习成为一个叙述者。

阿零生在马来亚,长在一座长年是夏天的新村里。
午后总是热,蝉鸣从没断过,阿婆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门外的竹竿上,一串串像被挂起的日子。

电视永远是家里最冷的地方。冷,不是因为空调,而是因为它连着另一个世界。

那年夏天,电视新闻里开始播报一些陌生的画面。
一开始是几张横幅,几个喊口号的年轻人;后来,是一群一群的人,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镜头。几天下来,镜头里的人越挤越多,画面几乎装不下。

他们喊着口号,有人举手,有人哭,有人挥舞旗帜。记者说,那是抗议,那是自由,那是人民。

阿零坐在电视前,眼睛一动不动。
他认不出那些城市,也不懂那些字眼,但他认得出那种感觉——那是一种从身体往外扩散的,“我们在一起”的感觉。

那不是学校的“大家”,不是私会党的“大家”,也不是小时候村里那种“吃饭咯”的“大家”。
这是一个新的“大家”,不需要邀请,不需要理由,只要站在一起就成立。

他恨不得钻进那个画面里。
不是为了喊口号,而是为了感受那种世界曾真的被连起来的温度。

但他钻不进去。
他只能坐在炎热的屋子里,看着荧幕那端的夏天,和他脚下的夏天,像两个永远不会重叠的热浪。

几天来,阿零守在电视前,盯着画面一格一格地过。

他以为自己已经开始明白那个“大家”的轮廓,已经在语言之外,抓住了某种情感的逻辑。

直到那一天。

整齐划一的军队从容地穿进人群,
穿不进去的时候,换坦克。

镜头开始摇晃,记者的声音断续,
零星的枪声穿过新闻频道的收音麦克风,
夹着疯狂的四处乱逃响起。

他还听见,有人喊“不要开枪”,
有人倒在地上,有人被拉走。

他不明白为什么连接要以这种方式断开。

就在那震耳欲聋的混乱中——
一个白衣男子张开双臂,挡着坦克车。

画面停顿了一下,似乎摄影师也忘了调焦距。
然后镜头摇了开去,再也没有回到那里。

阿零坐在荧幕前,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跳跟不上画面。

那一刻,他不是想钻进电视里了。
他想关掉它。

显像管里的血

但他没动。
他只是坐着,眼睛干涩,心里空出一个新的空间——
那里没有语言可以描述,
只有震动,没有词。

那天起,不断有人提起那一天,也不断有人否认那一天。

新闻里不再出现那个画面,但人群里开始流传它。
有些人低声讲起,有些人转身走开。
老师轻描淡写说:“那是外国的事。”
小卖部老板一边数零钱一边说:“假的,电视会骗人的。”

像那年学校里流传的小矮人,像我口中曾惊惶喊出的“鬼”。
有人说看见,有人说你胡说。

说出即现实,与一切皆虚妄,终于在这一刻交溶于一起。



第六章·无声的开口

不久,阿零学校也不上了。

没有什么大风波,也没有谁责骂他。
就是某个早晨,他背着书包出门,走到街角转弯时,脚步慢了。
然后他没转进学校门口,转身走向另一条街。

他开了一间小小的英语补习班,自己印传单,写“基础对话、文法纠正”,贴在茶室、药材行、旧电线杆上。

也开始跑到街上摆摊——卖手工钥匙圈、二手CD、后来自学泡奶茶,跟朋友合伙卖起冷饮。

牛奶茶经济学

不是颓废,也不是“误入歧途”。
他只是觉得,语言如果不能连系世界,那就先拿来换饭吃。

有人说他浪费学业,有人摇头叹气。
他不解释,也不多话。

语言教不会世界安静,他就试着安静自己。

有一天收摊回来,手上还沾着糖浆,阿零坐在补习班的塑料椅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慢慢转。

忽然,他想起父亲。

想起父亲年轻时拿过奖学金,录取通知书放在书桌上三天没人敢碰。
最后那封信没有寄出去,书也没去念。

小时候问起,父亲只是摇头说:“没去成罢了。”
没人再提。那年是1969年。

未寄出的信封

现在阿零终于明白了。

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再去。
不是能力不够,是世界说了句:“你进去也没用。”

那一年,是父亲的“退学”。
而现在,是他的。

两代人用不同的沉默,讲了同一句话。

补习班很快就关门了。

不是因为没人报名,开头其实还有几个家长把孩子送来,说是“这年头会讲英文才有出路。”

阿零也认真布置,贴白板、装吊扇、印讲义。他找来一位英语老师,外表斯文,讲起英文带点洋腔洋调,听起来挺像样。

但几星期之后,学费迟迟没入账,家长也陆续不再来。

原来那位老师每晚都在喝酒。
不是偶尔,是每天。租金、教材、甚至孩子们的报名费,全都被他喝光了。

有人劝阿零报警,他没报。只是锁了门,把白板拆下来,桌椅叠起,自己收拾干净。

没人吵,也没人骂。

只是某天走过那条街,看到门上贴着“店面出租”,才有人问起:“不是有人在那边教英文的吗?”

他说:“关了。”

也没解释。

语言救不了这个世界,他早该知道了。只是那时候,还想再试试。

某天收完摊,跟校外的朋友去了卡拉OK。
喝了点酒,也唱了几首歌,没什么特别。
回到家倒头就睡,睡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电风扇还在摇头。

凌晨的时候,我喊了一声,把父亲吵醒。

惨叫,听说很响。他说从卧房冲出来时,还以为我被打了。

过程就不写了,反正不过是去了趟医院,
割了盲肠而已。

第七章·画面以外

身体休养好了,刀口结痂、走路也不再一拐一拐。

那几天我心情还不错,想着**“也许可以重新开始。”**

于是翻出旧号码簿,想找几位死党好友、老同学。
有些号码打过去,没人接;有些接了,说“下次约”;
也有的,说:“你还在这边啊?我以为你搬走了。”

他们不是刻意疏远,只是各忙各的。
有的升学了,有的谈恋爱了,有的已经在公司实习。
卡拉OK那帮人也不唱了,有的转夜店、有的跑去北方做买卖。

我才离开几周,
整个世界已经换了频道。

没人踢我出去。
但我醒来时,已经不在群组里了。

像电视画面推进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上一场戏的人物。
而现在的剧情,不再有我。

父亲看我这几天这样,话不多,也不催我。
只是某天吃完晚饭,他把碗放下,轻轻擦了下嘴,说:

“学费我出。生活费你自己搞。”

没有解释,也没多话。那语气不是鼓励,更不是施舍。
只是把某个原本早已关闭的门,轻轻推开一条缝。

我愣了三秒,然后就点头。

隔天,我就去报读了一所私人美术学院。
虽然不是名校,但我不在乎。

毕竟学生时期,这是我唯一一个不用费力就能拿全国冠军奖的项目。

画画,不需要说太多话。
而我已经太久没说话了。

学院里,大多数人都是完成了高中才进来的。
只有少数,是极高天赋的不足龄学生。

阿零夹在中间,不显眼,也不突兀。
没人知道他来之前做过什么、逃过什么、失去过什么。
他们只知道他画得不错,线条干净,配色大胆。

他没解释。也没多说。

他只是每天坐在画布前,一笔一笔画下去,
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种既不用喊,也不用藏的语言

进了去,
剩余的少年期也交出去了。

颜料的救赎

后记·错与选之间

历史就是在不断地犯错和选择中产生的,人生也是。

这本书写的不是某个特别的人,而是很多人的碎片。
写的是那些不太被人记住的决定、无法解释的转弯、临时起意的沉默,还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其实……”

如果你在这些段落里看到过自己的影子,
那是因为我们都曾在画面外等过一句“大家”,
也都曾在语句中,试图重写自己。

门缝光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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