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往何方

昨天下午偷得半日閑，進城去看電影《Flee》（台譯漂浪人生），我很後悔看完這個電影後，激動得向某友大放厥詞，說我好想寫一個觀影筆記。《Flee》實在是太好了，好得我窮畢生的力氣也不能寫好這份筆記。

這部電影是我最愛的類別──平凡人的故事，爛番茄指數高達98%，可見在觀衆眼裏是拍出了不平凡。影片是動畫敘事再結合同時代的新聞影片而成的一部紀錄片。是的，這一部不是虛擬情節的動畫電影，而是一部動畫紀錄片，影片透過一個阿富汗人Amin的敘述，告訴我們他是如何從忐忑不安到坦然面對自己埋藏在内心深處的真實過往，告別不管是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逃亡，接納自己當下的人生，最後踏踏實實安頓下來的故事。

導演與Amin是高中同學兼好友，兩人維繫友情長達25年。導演坦言高中開始就對Amin的故事感到好奇，但Amin一直都是拒絕分享的態度。直到導演決定不需要Amin出鏡，改用動畫的形式，此時事業有成，有了穩定伴侶的Amin，終於放下心防，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才有了這部動畫記錄片的面世。導演在數個訪談裏强調，他不想把影片做得過分政治化，只想告訴大家這只是他好朋友的故事。哪怕故事本身的背景已經是歷史教科書級別，還涉及伊斯蘭國家出身的男同性戀者，但導演並沒有利用這些吸睛的要素去突顯Amin的經歷，而是把筆墨放到好友在無力左右的現實下所經歷的一切掙扎。反倒是我看完以後，想到Amin從何而來，最後逃往何處，被震撼得體無完膚。

我要先贊揚這部紀錄片的配樂，絲絲入扣地配合了每一個畫面，快樂的、平淡的、恐懼的、哀傷的和憤怒的都一一表現出來了。有幾段沒有旁白的片段，光聽配樂就很好哭。有旁白的部分加上配樂更是加倍催淚，反正我把口罩哭濕了。然後影片製作人處理畫面的功力也是令人驚嘆的，代表快樂情節的風景畫面頗有點宮崎駿風格，很溫暖；其餘情節用了故事發生年代的動畫風格，令人倍感真實；而情緒最激烈的畫面，則是完全只有黑白動態綫條，人物都是虛化的，而那一刻事件中人物的表情是用閃現狀形式提煉出來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極端情緒上面，加上精準的配樂，觀衆瞬間被擊倒。

Amin的人生，總是在不停的逃跑，飛離戰亂的阿富汗，逃到剛從蘇聯解體出來同樣混亂不堪的俄羅斯，嘗試逃往瑞典失敗而被困愛沙尼亞，再重回俄羅斯受困，直到最後終於逃到丹麥。最後一次的逃亡，蛇頭爲了成事后能收到尾款，强迫Amin宣稱家人全部死了以換取丹麥的收留。當Amin在丹麥移民官員面前説出「我的家人都死了，现在我孤身一人」時，忍不住嚎啕大哭，連他也搞不懂自己爲什麽會為一個謊言而如此悲傷。逃亡至丹麥前，家人的財力僅夠Amin一個人走，而Amin當時不過是一個十來嵗的少年，既要忍痛告別至親，忍受沿途的恐懼，最後還要靠撒謊來換取難民身份，這一切並不是一個少年能夠承受的。而這個謊言也成了Amin内心最大的秘密。影片的一開始，Amin還按照謊言習慣性宣稱家人都被抓了，而後才慢慢的在敘述中把真相揭露。除了他的父親身爲政治犯，早在他們逃離阿富汗前就不明不白的死在監獄，他所有的家人都還在，最後也都紛紛成功逃亡至歐洲各地。

Amin并沒有過分渲染他驚心動魄受盡屈辱的逃亡經歷，一直都用一種淡然的語氣來敘述。唯有提到俄羅斯警察時，才有較激烈一點的語氣，在Amin的眼裏，俄羅斯警擦就如同惡魔一般。Amin一家滯留在莫斯科的那個年代，物價飛漲，物資緊缺，本來生活就不易，加上他們沒有合法的簽證，警擦上門騷擾不單止，還要搜刮他們的錢財，更甚者，Amin和哥哥爲了保命，眼睜睜看著警察在警車上奸污黑髮少女。

當一個人背負了如此沉重的過往，必然會影響他之後的人生。年少的歲月，不停奔逃躲避，無處為家，到了丹麥仍活在不確定之中，生怕哪天又要被趕走。Amin是如此渴望安定的同時，卻又如此恐懼安定不能長久。於是Amin一直處於一種自我保護的姿態，不願意對朋友甚至愛人敞開心扉。以至於愛人想買房子在鄉間安定下來的時候，Amin還是一副游離的狀態，因爲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往，獨自前往美國繼續研究工作 ，以逃避這段已經頗爲穩定的關係。幸好最後他選擇相信身邊的人，坦誠自己的過去，停下逃跑的步伐，回到愛人的身邊。

雖然影片一直在講逃跑，Amin唯一沒有逃跑的事是認識到自己是同性戀者。他在5、6嵗的時候已經意識到自己喜歡男生，基於伊斯蘭家庭的傳統觀念，尤其大哥對家人毫無怨言的付出，都令Amin一直無法向愛他的家人坦誠性向。直到某次到瑞典和大哥大姐團聚，哥哥不停追問他爲什麽不找女朋友，被逼得無可奈何的Amin只能低聲説出「我不喜歡女生」。哥哥嚴肅的叫Amin出門，一言不發帶他上車離開，我馬上腦補出哥哥想强行帶Amin去找女生共度良宵的劇情，到了一個燈紅酒綠的Pub門口，哥哥拿出一曡錢，叫Amin進去玩。我還在想「果然」的時候，鏡頭卻揭示那是一個基吧。大哥擁抱弟弟告訴他「我們一直都知道」，我的眼淚再次決堤。原來大哥的逼問只是爲了讓弟弟説真相。Amin的家人或許在歐洲生活久了，已經改變觀念；又或者覺得能生存下來已是萬幸，看到弟弟努力讀書生活， 不願意再限制他的人生。不管原因是什麽，這個絕對是影片和Amin人生最大的彩蛋了。

影片的一開頭導演問：「家的定義是什麽？」Amin回答：「家是安全，不用奔波，非臨時的。」到片尾時，畫面展示了Amin家那綠意盎然并能遠眺河岸的花園，慢慢的鏡頭從動畫畫面化成到一模一樣的現實畫面，一陣苦盡甘來的甜美浸潤了我，真好啊，Amin終於有了他想要的家！導演大概也想透過這組鏡頭告訴大家，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

《Flee》的時間綫從1989年開始，那一年發生了很多刻骨銘心的大事，之後的世界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混亂，無數被迫流離失所的人，心裏唯一的願望就是「先活下來」，活下來才有機會找到安身立命的那一處。